普通人研究所 - 梁亮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1-23 19:51:16



我第一次见梁亮纯粹是因为准备着手的一个故事,具体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暂不讲了。总归约他在静安寺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碰面。我担心他找不到,便提前到达,那家咖啡馆很小,可以说是迷你,推门的一刻,我看见一个很“梁亮”的人背对着,我叫了一声“梁亮”,他放下手机,转头看我,然后起身。

 

跟我想象得有点类似——

有一种相对清洁的感觉,颧骨扁平,眼睛狭长,双眼距窄,眉心几乎连接在一起,眉毛倒是浓密,脸型稍宽,可能是面部唯一没有那么平衡的地方,他扶了扶眼镜,我才意识到这是全身搭配的一部分,他穿得比较讲究,看得出出门前至少花了40分钟调整,灯芯绒长裤加一件羊绒大衣,但大衣恰到好处,并没有遮住腿的大部分,选了一双耐克,我内心想其实是双飞跃会更好些。

他邀请我坐下,问我要什么咖啡,按照之前的约定,我们来讲他的故事。

 


梁亮


我问梁亮,在广告公司那么多年,你没有想过换份工作吗?他轻轻摇摇头,喝了一口咖啡,跟我说:“有啊!只是不是现在了。”

 

梁亮出生在江苏的一个二三线城市,86年——标准的80后,独子。母亲是当地小学的一名语文教师,似乎也当过几届班主任,在梁亮中考的那一年,她选择了只做语文老师,其余时间来监督儿子学习,在外母亲的话很少,除了工作她几乎都沉默,在家里她话很多,特别是面对梁亮的父亲,父亲比母亲小2岁,是一家普通工厂的普通工人。梁亮说,至今他也不晓得父亲当年具体的主要工作,只知道他早出晚归,很准时,每顿早餐母亲都会起来煮,数十年如一日,白煮蛋+汤面,父亲却吃得津津有味,梁亮说他不爱吃白煮蛋,小时候会偷偷地把鸡蛋剥开,吃了蛋白,蛋黄藏在家里的四处,有次藏在沙发边上被母亲抓个正着,母亲第一次狠狠地训斥了他,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母亲真的是个老师。


至于父亲,刚过170的个头,他说他们之间的沟通比较少,印象中小时候跟父亲一起打过篮球,那时候是为了长个子,他很努力,怕因为遗传也长得跟父亲差不多高,实际上母亲却都有171,看起来壮壮实实的,梁亮说年轻时候的母亲很好看,她很爱买各种裙子,碎花的,一抹色的,毛线的,真丝的,母亲有一条很珍惜的真丝及膝裙,在一年夏天被父亲机洗严重掉色,因为这事情她跟父亲大声吵了一架,那次梁亮第一次听见母亲骂父亲没用,梁亮说,可能裙子只是个导火索,因为在母亲眼里父亲的确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他很久以前觉得自己要是个女孩或许会问母亲,关于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但男孩好像蛮难启齿于这种话题。母亲几乎没有提过她和父亲的恋爱史,梁亮记事起,记得母亲嚷嚷着跟父亲离婚的事,不过这些嚷嚷就好像她去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一样,过了今天就没声了。


父亲是个很沉默的人,会在早晨上班时候买好第二天的菜,晚上拎回家来,梁亮小时候很爱吃腊肠焖饭,他喜欢看着电饭煲里的蒸汽一点点冒上来,把鼻子凑近闻那种香味,迫不及待却又很克制地等着父亲把盖子打开,盛饭给他的时候,通常他喜欢把一片片腊肠埋在米饭最下面一层,整碗饭都散发一股油呼呼的香气,于是他吃得很满足,即便吃到最后已经很饱,他仍然要把一片片腊肠捡完,这个习惯保留至今,每次工作不顺心或一段时间案子集中,他都会在家煮腊肠焖饭来放松。据说他的初恋女友也很会做这种饭,只是女孩子别出心裁地会把腊肠,香菇切碎配合豌豆一起拌均匀,放进电饭煲,他当时跟女友说,你这样香菇和豌豆会抢了腊肠的味道,女孩子只是笑,后面习惯了,他也这样煮,每次一个人煮饭还煮了一家人的份量,吃不完的饭当天就倒掉,绝不留到第二天。

 

他在目前这家4A公司做了第八年,八年前他从北京某大学毕业,已经在北京某知名广告公司做了两年freelancer, 初恋女友是大学高自己一届的学姐,他从小喜欢比自己大一些的女孩,但不能大太多,一两岁刚好。那种长腿大眼睛长相传统又不失美感的女孩最吸引他,最好是扎了马尾辫,大学时候也有同班女孩写过情书给他,但他上厕所的时候,心里惦记着学姐,导致那封情书不小心掉进了尿池。他给女友讲这件事时表示最大遗憾是没有看见写情书的女孩是不是比女友胸大腿长,其实他撒了个小谎,他不喜欢大胸的女孩,反而对胸部丰满的女性还有轻微恐惧,这点他也解释不清楚,按说自己母亲也算是丰腴的女性,腿长而健美,胸部也很挺拔,并且那个时代也并不流行当下的模特身材,连小时候家里挂历上的女性也都是丰满妩媚型,但他就是喜欢发育不良的女孩,苍白的脸庞,瘦兮兮的身材,秋冬天穿外套的时候,仿佛被套进一个巨大的袋子里,他就习惯性上前抱住女孩,有一种闪回到儿时的感觉。


大学毕业那一年他本身选择的城市就是大学所在的城市——北京,和大部分人年轻人一样,他认为北京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很带劲,他被北方有暖气的冬天宠溺了四年,如果不是因为感情关系,可能至今他还在那座城市。他当时的学姐女友是北京人,拥有不错的家境,毕业那一年很顺利地进入国家电网,成为了一名国家公务员,她说她负责在单位盖章,有时候每天就为了盖一枚章,要准时八点半到,五点半离开。她既怕这种过早稳定的职业又难以抗拒家人的期望和安排,梁亮首次见女友的家人,其实就是见她父亲,她父亲看起来并不像是50岁,显得年轻精神,跟自己的父亲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穿西装皮鞋,有司机接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体面。梁亮被约在女友父亲挑选的餐厅见面,全程他都有点不自在,对方讲了很实际的话,希望他留在首都,这本来也是他自己的意愿,可女友父亲结尾补充了一句:“只要你留下来,我会帮你安排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就不要再做现在的职业了。”他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桌子上的白酒,气氛有点冷清,本来想问这个男人——现在的职业,怎么了呢?那算是广告行业吃香的年代,每年毕业的大学生,学设计的,学广告的,学新闻的,甚至是学编导的都挤破脑袋在巨大的招聘会场,想谋得一个相对来讲过得去的职业,而4A公司似乎也是年轻人很想去的地儿,他们在大学期间都看过《Mad man》,想像里面的男主角“唐”那样,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结果这个想法被女友的父亲一句话阻止了。


那顿饭之后,他连续失眠了三天,而后决定离开北京,来了上海。这句话从他嘴里讲出显得很轻松,我没追问他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毕业之前他就在一家知名的4A公司做了copy,前三年他忙到几乎没有看过上海清晨的太阳,连赚的钱都花在了各种提案加班打车上,初恋女友在他去上海的那一刻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到此截止了,女孩结婚不过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他包了很大的红包,送了祝福,没去参加婚礼,据说那女孩嫁了单位的另一个公务员。

 


我连喝了两杯咖啡,感觉当天晚上肯定要进入一个冗长的失眠。梁亮喝了第三杯美式,可能一直在讲话的原因,他把美式当成白开水在润喉,我问他“喝那么多咖啡,不会影响睡眠吗?”他摇摇头笑说,“我从来不会对咖啡因敏感,之前熬夜赶案子的时候都是连续喝上几杯,有次喝到心悸,忽然觉得要是就这么猝死了,似乎也没什么遗憾的。”

 

人生那点遗憾的事情在年少的时候都用完了。梁亮幽幽地说。他顿了片刻接着说“很久没这样一次性讲那么多话了,感觉有点透支,好像也不完全是讲给你听,似乎就是帮自己顺一遍这些年都怎么恍惚地度过了。”


“你喝酒么?”我问他。

“你没看我的微信签名吗?”梁亮说,“就是那句在喝了第七杯酒以后,龙虾剥我的壳。”

他的第三杯咖啡相对前两杯的速度是慢了,我给他叫了一块胡萝卜蛋糕,他说“我不爱吃胡萝卜味,特别怕,因为小时候~~”我就又叫了一个南瓜派,他欣然接受。

 

梁亮讲到他家乡那个南方小城,他讲的时候刻意跳去了那部分童年的故事,有点轻描淡写,我说“所以你经常回家吗?”他摇摇头“很少吧,平时工作已经很忙,有事儿才回家。”


【有事儿才回家。】关于这句话,我没有细问,讲讲不吃胡萝卜的事儿——

梁亮出生的那一年,据说因为雪大,所有的蔬菜都受冻,胡萝卜冻得最厉害,他的母亲最爱用做一种泡菜,也不知是哪儿学来,就是把胡萝卜切丝,放进玻璃罐子,搭配蒜苗,倒上满满的陈醋,腊月初八开始浸泡,到了春节的时候会是一道美味佳肴,梁亮的母亲爱吃各种酱菜,她怀孕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吃一斤泡菜,后来延伸成酱萝卜,苔菜,干豆角,她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都要靠这样不健康的食品支撑了。


“我就是这样的。小时候很爱吃那道菜。酸酸的,很多人不爱胡萝卜的味道,可醋刚好消解了那种特殊的气味,让它们变得脆脆的,根本尝不出原本的胡萝卜味。”


“后来很长时间离开家,但每次回去我妈都拿一罐子出来,似乎任何季节都吃得到了,也就一般般了。”梁亮笑笑。


他屏住呼吸一样,喝了一大口咖啡,给我讲他后面的一个【秘密





梁亮的秘密


梁亮吃了太多陈醋泡的胡萝卜之后,踏入初中的那一年,突然开始食欲大增,除了学校提供的午餐,他还要吃零食和点心。很快,他长胖了,发育期像个圆滚滚的小熊,本来就不算很高的个子,在胖的映衬下显得更矮,但体重的上升却让他感到安全。母亲却没有给他更多的零花钱,梁亮说他当时只是想吃东西,以这个举动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有天放学他照旧在路边买了炸鸡,边走边吃,竟然撞到了一根电线杆,人倒是没事,可手里的炸鸡就飞了出去,导致他在回家途中的美食过程减半了,原本他对吃这件事情怀有比人的情感更深的期待,他喜欢躲着人群,一个人享用,无论是油炸食品,点心,还是一罐莫名其妙的辣酱,他都能用自己的方式吃光。他似乎在跟掉在地上的炸鸡赌气,感觉周边的路人也在议论他。于是,他走去了边上的一家超市,不由自主地买了一堆零食,他根本记不得口袋里还剩下几个零花钱,但就那样去柜台结账了,记得那天晚上他回家很晚,吃得有点撑,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下班了,在洗衣服,母亲还没有回来,他有点不晓得要怎么和父亲单独交流,并且站在父亲面前,他更像是个庞然大物,一米七的父亲消瘦的脸庞,脸部的轮廓很深,两鬓有点白发,皮肤的毛孔清晰可见,他觉得父亲又老了。他没讲话,也没吃腊肠焖饭,母亲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了一觉,口水流了一沙发,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很沉重,自己将要成为自己的负担,起来的时候,沙发上有陷下去的痕迹,他有点呆滞,看了看,用手把那块痕迹捋了捋。

 

之后他又去过两回超市,第三回去的时候,他偷拿了两根胡萝卜,他不晓得自己干嘛要这东西,只是看见的时候,竟然闻得见泡菜酸溜溜的味道,但记不起吃起来的感受,他像个孩子一样,拿着两根胡萝卜,顺手塞进了书包里,而其它的零食被他拿去排队结账,就这样他第一次带着部分没付款的东西走出了超市,丝毫没有那种紧张,相反,他觉得这东西就该被免费拿走,回到家他把两根胡萝卜放进厨房储备的一堆蔬菜里面,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这件事情带来的成就感竟然让他不那么特别想吃了,连那天一并买来的零食也没有吃完。


隔天放学后,梁亮又去了同一家超市,偷拿了两根胡萝卜,接下来就是苹果,香蕉,橘子,还有茄子,他似乎觉得对于水果蔬菜而言,这种方式不叫做“偷拿”,就像是去逛菜市场买了一把菜一样,他把这些东西分批次运回家,放进厨房,次日,它们跟父亲拎回来的菜一起顺其自然地被烧熟,端上餐桌。

 

至今,梁亮说他仍然沉迷于这样的过程。这种行为后面隔段时间就会发生一回,他很自然地把它们带回家,在家里摆成一种形状,或一个宝塔。他对我说“我其实不晓得自己在干嘛?你能懂我意思吗?”我有点迷茫,但觉得此时他需要一个肯定,于是我说“我懂。”随后我喝了一大口咖啡,不是由于尴尬,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需要用一个动作来切换话题,但似乎梁亮本人并不在意,他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即便换城市我也有过这种行为,除了和前女友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似乎没有做过这个事儿,我还陪她去超市正经八百地买过一堆菜,回家去做饭。”

 

“而现在,当所有的人像小时候爱吃的食物一样,变得不那么爱了的时候,你可能依靠某种习惯来回忆那段时光,这个行为对于他人而言可能是一种违规的举动,可对于我,基本可以说是,我用它来唤醒小时候的我。”

 

这是梁亮的秘密。

 

“你好,我叫梁亮。”他又一次说。



文字/dimola

插画/金矿





普通人研究所: 关于没有奇迹的平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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