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话题 住在张爱玲的公寓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0-22 18:18:14


在上海夏天燠热的空气里,去公寓楼下停车棚旁扔垃圾。一转身,赫然看见一楼公寓外一个老头,在露天搭建起来的自家小厨房吃一盘炒青菜配白饭,旁边一只酱油鸭腿。边吹着那种上世纪常见极了的、淡蓝色铁片的摇头电风扇。

她住的这间公寓,其实除了那篇著名的《公寓生活记趣》,我最印象深刻的反而是《郁金香》里描述娘姨小大姐挤电梯的最后一段。当年宝初毕竟没有坚持。多年后他们共同淹没在一群凡俗凡事。人生的轨迹从来没有改变。

常德公寓我人生中是已经路过许多次了。然而每次都不得进,心中不免无限惆怅向往。这一次真是十分幸运的,我居然可以在其间住。第一天晚上住进去,看见水龙头上熟悉的H和C,再打开,发现果然如她所说的,传来那种“悲怆而空洞的回响”。

常德公寓背面的仰视

公寓门前的两扇玻璃门我是觉得非常神圣的。于是当终于有了门禁卡以后,我初几次的刷上去,是甚至有些小自豪的,就——仿佛我也是其间的住户,就像当年的她一样。

常德公寓正面

于是推开门。一进门我就看见那架著名的电梯——她坐电梯时时常能听见开电梯的人点评楼内住户的。然而,目前这架电梯已不是她当年那种铁栅栏镂空可以望见外面的。——那种坐电梯的旅程也会仓皇。现在一走进去,发现内部空间非常狭小,仿佛只能站几个人。我在想,她住的时候每次又夹了一个开电梯的坐在那儿,岂不是更挤?

常德公寓内部电梯

坐电梯上了楼。她之前住过的五楼那间房,就是当年她母亲留洋归来、和她父亲离婚后一起和张爱玲姑姑合住的那一间。也就是这间公寓,似是《心经》里那种阳台格局的原型。“许小寒”年轻又任性地在屋顶花园的栏杆上坐着,楼下自家女佣在阳台上喊她和同学下去吃手摇冰淇淋。如今这间公寓,听说是空置的,房主大约每一个月回来开窗透个气。楼道里的方砖,却听说都是当年的,一点也没有动过。柠檬黄与珠灰的方格子形。

张爱玲原来的阳台

我住的房间门口有扇绿色的屏风。放在走道里隔着后面的杂物。我又觉得颇有古意,很是“幽娴贞静”。

常德公寓整个十分寂静。一梯三户+后边楼梯上来的保姆间——那时保姆是不能坐电梯的,只能从后门一架楼梯走上来。张爱玲在《郁金香》里写,开电梯的看见一个抱狗的小大姐坐电梯,还要将她赶下去。《桂花蒸 阿小悲秋》开头,娘姨丁阿小牵着儿子百顺,也是“一层一层爬上”公寓楼去给外国人做事的。和阿小中午一起吃饭的老太太,也是诚心诚意拎着冷饭爬11层楼上来的。

公寓窗子外昏黄的路灯光

我房间的窗户正是我喜欢的那种老式挂钩铁窗。黑色洋铁的。晚上看出去,上海的夜景给我一贯的印象都是昏黄的。昏黄的路灯光,昏黄的马路。而远远地在枕头上睡着,又果真听到了她所描述的那种“市声”。可是已经没有沿街叫卖的导致她穿了拖鞋飞奔下去买的臭豆腐干子了。也没有作为每晚打更的那种“卖馄饨的叫卖声”。只有偶尔路过的人用上海话在说些什么,而那时沉沉睡去的我,似乎也已听不大分明了。

公寓内部充斥着Art-Deco风格。房东Tina指给我看的就是有的门是那种旧时门,棕红色木门的正中有一小面长方形的透明玻璃,玻璃上一条简易雕花。透过玻璃可以直接看见房子的客厅。

常德公寓内Art-Deco风格的门

Tina非常热心。后来又带我去了常德公寓的楼顶——就是当年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中写到的女孩子穿溜冰鞋溜冰的地方。可惜,如今的屋顶似乎已经不是当年她所描述的“屋顶小花园”了,而就是一个单单纯纯的屋顶。因为栅栏很低,所以平日里是锁起来的,一般人轻易上不来。

屋顶左侧。就是那著名的她当年和炎樱拍合照的地方。我是一直在好奇那种仰视的镜头从何而来,往下一望方才恍然大悟了——正对着她母亲当年和她姑姑合住的那间公寓的大晒台。“蕊秋”是真的是很会选房子的,那间五层的公寓,略呈正方形的晒台极大,几乎就已经是个小型露台。一面面对脚下车流滚滚的常德路,另一侧如果现今没有盖旁边酒店的话本来是可以眺望到愚园路的——也就是当年“王佳芝”在放走了易先生后想去避难的那条路。

炎樱彼时和张爱玲合影的屋顶,今昔对比

我遥望着那个露台,无限向往。心想当年长相美丽颇喜社交的张爱玲母亲“蕊秋”,是不是在这里举办了无数酒会、宴会、下午茶吧。

 张爱玲母亲“蕊秋”和姑姑当年合住的小露台

从屋顶远眺,可以看见不远处一个红绿灯交叉口。Tina说,就是当年张爱玲写的“电车总厂”的原址,如今早已拆了。原来的21路电车也没有了。于是此时2016年的我们,于晚上,就再也听不到她当年所描述的“电车回家”的声音了。

可惜张爱玲曾住过的两间屋如今都是空置上锁的。于是我转而去了房东Tina家,看看内部。她房间临街的七扇窗有几扇是打开的,整个屋子都显得敞阔干爽。我从Tina二楼的阳台向上望,隔着剥落红漆的夹板隔层、微绿钢化玻璃的窗户、“西班牙式的白墙”,终于望到了张爱玲写《公寓生活记趣》的那个阳台,映着半下午瓷青的天、一缕两缕棉花絮式的薄云,真真是极有灵感的。无外乎她当年住这里时几乎呈现出一种井喷式创作。

公寓内原配的钢化玻璃,摸上去非常结实质地很好

Tina因为自己公寓目前装修的是很新派的,于是特意敲了一个熟识的邻居的门,让我看看常德公寓原始的一些装修是什么样的。“他们家改动的少些。”她说。

一进门发现果是的。邻居家的家具是那种老式的海派红木家具,就比现在新出的红木不知服帖有内涵了多少。一张红木大床,床脚紧抵着一架钢琴。屋内如今的地板也都是当年原装,打蜡的,经过这么多年,依然结实。厨房地上的瓷砖,特意是菱形在内、方格围外一圈,以区分厨房内地和外围之分。煤气灶下正对着一个烤箱,据说也是当年就有的——当时刚建好的常德公寓,由于租金是石库门那边房子的三倍,多租给外国人或本地高知分子。彼时我们去的时候,一名中年壮硕保姆正在厨房切着芹菜,一边问雇主:“做成甜的还是咸的?”

夜半去楼下自行车棚旁边的垃圾桶扔垃圾。回身望见八层的公寓楼向上直直生长着,又透着上海晚间那种黄色灯光打出来树影在墙上,稀稀落落的,更显寂寥之情。三楼的洋铁排窗紧紧闭着,并拉了窗帘。可是,却又绵绵透出一股寂静的灯光来。

第二日坐了出租车去找她住过的另一间公寓“长江公寓”。沿路不时遇见那种赭黄色旧公寓楼配着的苹果绿色阳台。在车中立觉惊艳,并且熨帖。

张爱玲另一处故居,位于康定东路

长江公寓据说是1950年她诀别了胡兰成之后,和姑姑一起搬去的一间。今天的长江公寓很好找,就上书“长江公寓”几个字。门口是油漆斑驳的红漆门,不像常德公寓那么门禁森严,直接走就走得进去。但是要走得自信、堂而皇之以及不要东张西望。长江公寓从外部看过去,其实仍是满登样的,颇像英国50年代那种Town House,高低错落有致,四扇摇门,铰链式电梯。在这里,她写了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小说《十八春》、《小艾》。

可是走进去,如今的长江公寓却显得有些……杂乱。应该是分租过多之故,人口也渐渐变得杂了起来。走廊上的信箱,有人用白纸黑笔大书:“人在做天在看!不要闲着没事干把别人信箱里的水电费账单藏起来!”

今天的长江公寓

笔触惊人用词透彻,也不得不说瞥见了写条者当时账单被偷的那种愤怒。

长江公寓有四架电梯。据说过去这四架电梯有严格的等级之分,不同层次的人要乘坐不同电梯的。淡黄和青灰交错的地砖没有变,一板一眼,毫不含糊,能依稀瞥见当年住在其间的住户的高级。

我找到了她之前住的301室。当然没有敲门去打扰人家。平白的这样打扰,我觉得是自私又任性又冒昧的。正对301室的走廊阳台想也是她当年眺望过的吧。外面是离的很近的对面人家的红砖斜屋顶。应该是一座老式洋房。每一间房外都配着那种巴黎公寓楼常见的雕花铁阳台,放着花盆、拖把等杂物。右手边一幢破旧大楼的背面,一架螺旋体从顶上这样盘旋下来,高而陡而艰险。

从张爱玲住的房间外的走廊望出去

我坐错电梯。在二楼下。于是又要等电梯下到一楼。等待间隙我突然看见一个上海阿婆从纱窗木门中走出,在走廊的竹竿上晾衣服。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电梯就来了。我真的觉得她太符合我心中对于上海阿婆的一贯印象了。

走出长江公寓。我开始在附近闲逛。发现自己已乱入一条美食街也似的地域。然而,她在文章里说的“在上海我们家隔壁就是战时天津新搬来的起士林咖啡馆”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之前去天津,我也特意去了一趟起士林咖啡馆,她提到的“方角德国面包,外皮相当厚而脆,中心微湿”却也没有找到。

同样境遇的还有她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提到的老大昌的“热十字小面包”以及“匹若叽”。我这次还巴巴儿地去了成都北路一家比较冷清的老大昌去找。店员也被我问的莫名其妙说是听都没听过,我还特意形容“疲软作布袋形”。上海阿姨见我失望也表现出适当的捉急,于是介绍我买了掼奶油和传说中他们那边很出名的朗姆酒蛋糕。第二天早餐时我吃了蛋糕,颇觉惊喜。人生中吃了太多松垮垮的浮夸奶油,这一款奶油却如此扎实、厚重,给人一种很“实在”的感觉并且真的有那种老式西点味道。

走的最后一晚,公寓外下起了雨,映着昏黄的街灯,整个静悄悄、又细沙沙、扑落落。连街上的车也清朗了起来。仿佛把一切世声都淹没了,又时刻提醒着,我们恰巧都是永远无法脱离都市的人。此刻的公寓窗子望出去,是真的有她形容的那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的。然而,我们的人生,再感慨,也终究是往事不可追的过去了。

(本文图片除张爱玲与炎樱合影其余都来自作者张月寒)

⊙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点击以下封面图

一键下单新刊「不丹」


包公房价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