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呀妹妹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04-07 02:57:41

1986年,小妹妹出生了,妹妹从小就是一只小肉猪。世界对她好像是懵懂的,她对世界好像也是懵懂的。

 

她出生的时候整整8斤,虽然是姐妹,可我们两个人长得并不像,妹妹长得像爸爸,是单眼皮,我长得像妈妈,是双眼皮。

 

妹妹是在医院出生的,出生的第二天,身边只有母亲在。之所以去医院,是因为检查的时候说妹妹胎位不正,有可能脚先出来,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母亲去医院了。那时我已经快岁了,在1980年代的农村,别说五岁,就是两三岁的孩子也会到处跑,撒欢地跑,漫山遍野地跑。

 

医院离我们小沟村的家,大概是有30里地吧。母亲生完孩子之后,又累又饿又痛,父亲只好骑着自行车回家,回家之后煮了一点儿粥,放在暖水瓶里,还煮了一些鸡蛋,可是骑着自行车回家又要做饭还要赶回去,来回至少要4个小时。

 

医院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医生问母亲:“你的家属呢?”

我母亲喃喃地说:“我家属不在。”

大概医生也是见怪不怪,嘟囔了一句就走了。

 

妹妹从母亲肚子里刚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衣服穿,母亲脱下了随身穿的一件小棉服,包着妹妹。我母亲的棉服成了妹妹的第一件外套,襁褓中的妹妹对此一无所知。

 

出院后,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母亲和妹妹回到了家,我们的家有了一个新成员。

 

我非常高兴,因为家里总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前来探望,大家都拿着红鸡蛋,在1980年代的胶东农村,大家探望月子拿的都是鸡蛋。我自己也有了好多鸡蛋吃,有时我做梦都会梦见自己躺在小鸡蛋堆成的小山里,然后做梦做到笑醒,在梦里,那些鸡蛋都是各种鸟儿的蛋,一会可以孵出一只凤凰出来,一会孵出一只鹤来,那边的壳破了,原来是一只红腹锦鸡,我骑在凤凰的背上,身后是各色的神鸟在云彩里穿梭飞行,给刚出生的小孩们送去祝福。

 

有时,我会拿出一根白色的羽毛,挥一挥手,然后空中会下鹅毛般的大雪花,那些大雪花会降落在小孩的睫毛上,形成冰雪一样的睫毛。

 

母亲的奶水迟迟不来,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他们让我使劲嘬母亲的,但已5岁的我哪里有那么强大的咀嚼肌?试了又试,根本没有奶水出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吃不到奶。

 

有时妹妹睡着了,我在旁边看着她,她小小的,又胖胖的,是一个奶香的娃娃。

 

妹妹一天天大了,很是好看。

 

有时我对着她的脸颊戳过来戳过去,小婴儿真的很好玩,她看看我看看我还是看着我,也不哭。

 

她的眼睛黑黑的,因为是单眼皮,所以并没有多大,小时候我和妹妹睡在一起,最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大眼睛。

 

清晨,妹妹刚刚醒过来,我要给她穿衣服。

 

一边穿,一边说:“妹妹,睁大眼睛。”

妹妹听了我的话就会努力地睁大眼睛,那时我妹妹真好看,睁大的眼睛里藏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星辰。

我们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玩这个游戏。

 

我父亲照顾着母亲做月子,不过也就是做做饭而已,有时父亲忙着地里的活,错过了午饭的时候,母亲就要饿肚子。

 

我女儿是在2010年出生的,是剖腹产,坐月子的时候,我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比养猪还要养猪,母亲不让我动,说是坐月子就要休息,只有好好休息,才能不落下病根。因为月子里拉下了病,是如论如何都治不好的。于是我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喂奶,什么也不做,比装死还要装死。

 

月子里,我一下也没抱过孩子,母亲不让我抱,她说,如果我抱孩子多了,容易引起胳膊疼痛,以后就不会好了,喂奶的时候,她让我躺在床上喂,我坐了整整40多天的月子,每天躺在床上被人伺候,除了睡觉还是睡觉。

 

我想象不出母亲在我妹妹出生22天之后,就要去上山种花生。她是个爱干净的人,妹妹的尿布都是要每天洗的,父亲顾不上,或者不愿意去洗,她就每天自己去洗尿布,在1980年的胶东农村,3月里的井水还是非常冷的,那种冷会将人的骨头穿透,在骨髓里结出冰晶来,一般的热气根本温暖不了。

 

最后我母亲的手的关节几乎不能动了,但她固执地要去洗尿布,因为她受不了尿布的脏,她只能将手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在洗衣板上搓洗,用我母亲的标准,我父亲是十分懒惰的(不过我并不觉得父亲懒惰,因为以现在的标准,我父亲还算一个勤快人,大约是我实在太懒惰的缘故),因为他从不对我母亲嘘寒问暖,更不在意她是否吃饱了饭。也许我父亲不是故意的,他本身也不是一个特别细心的人,在此之前,他都是被伺候的,婚前被奶奶伺候,婚后被我母亲伺候。

 

千万不要和一个女人结仇,更是千万不要和一个在做月子的女人结仇,那仇根本不是深似海,而是比海深, 比山高,说不定比宇宙还要广阔呢。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如果结了仇,你就等着天天淋雨吧,不知什么时候就是一场暴雨倾盆,你就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因为出力干农活的关系,母亲拉下了一身的病,什么腰痛、腿痛、胳膊痛、脚痛,浑身上下就没有特别舒服的地方,有时我在想时代的烙印是什么呢?母亲的这一身病都算是时代的烙印吧。可是在1980年的胶东农村,大部分妇女都是这样努力干活的。

 

那个年代的体力活真是永远都干不完的,像收割机忙完一茬又一茬。

 

1986年,我父亲买了我们村第一辆手扶拖拉机,据我母亲说可能是我们那一带的乡村里第一辆手扶拖拉机,那个年代虽然我父亲一如既往地懒惰(我母亲语,事实上,我觉得她的要求有点儿高,一般人很难达到,当然了,一般人也没有她的勤快。她是我这一生当中见过的最勤劳的人,没有之一),我母亲一如既往地勤快,二人组合时不时吵架打架,即使如此,他们二人仍然对着新生活充满了希望。

 

这是真的,在我母亲的长长的前半生里,苦难居多,但1957年出生的她一直对新生活充满着希望,她从没有堕落过,比如酗酒,她从来没有,比如懒惰,她更是没有,比如抽烟,她也没有,她的身上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向上的力量,哪怕连短暂的沉沦都没有。

 

对于生活,她一直都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斗士,永远是一种战斗的状态。

 

她瘦弱的身躯似乎有无限的能量,我没见过哪个女性吃过她那么多苦,1986年,她扛着我们家的一麻袋花生,噌噌噌地十几个台阶就上了平房。在干体力活这件事上,她抵得过两个男劳力。我想,母亲一定不喜欢我这样形容她,如果可以不做,谁愿意做这些体力活呢?

 

有时我在想,她对我的懒惰如此看不惯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她实在是太能干了,一般人不能望其项背。

 

我母亲是关汉卿笔下的那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妹妹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无数的小乐趣,母亲的辛劳也增加了数倍。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帮忙带一下我们,那时姥姥已经因为胃癌不在了,只剩下我姥爷一个人,娶了一个胖胖的老太太一起生活,我母亲便很少回娘家了。

 

奶奶躺在炕上生病,一直不停地咳嗽,爷爷是个甩手掌柜。所以在农忙的时候要做饭,我母亲便将小妹背在背上然后擀面条,擀面条是个力气活,我母亲的腰就这样累坏了。

 

在胶东农村,吃饭常常吃面食,我母亲做的一手好面食——包包子、包饺子、做面条、做油饼、烙饼、蒸馒头。有一次我母亲做红豆包,这个过程非常复杂。

 

首先弄馅,要将红豆蒸熟,然后用擀面杖擀成末,然后和上糖。

 

然后拿出早就发好了的面,切成一个个小团团,然后擀成小饼状,然后包两勺红豆馅进去。

 

因为我是个馋猫子,所以很喜欢看母亲在厨房里忙活,我要负责烧火,不过在一贯严格的母亲眼里,我属于烧火不红,推磨不转的人,我一向认为这不是我做的不好,而是我母亲的要求实在太高,反正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达到她要求的人。

 

很快,红豆沙的味道出来了,柴火灶里飘出的蒸汽都是红豆沙的香味,那种最原始的最质朴的香味是现在超市里卖的红豆沙不能比拟的。

 

小时的妹妹十分喜欢吃红豆沙,于是母亲就拿了个小碗,给小妹拿了一个红豆沙包。

 

我那世界上最可爱的小肉猪一样的小妹妹呀,拿起红豆沙就赶紧吃了起来,她吃的那样欢畅,好像不是在吃红豆包,而是在吃幸福。

 

很快小妹就吃完了一个红豆包,碗空了。

 

我赶紧下去再给她拿红豆包。

 

从厨房拿完红豆包之后,我就赶紧跑到了小妹那里。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想起来就觉得很好笑。我那世界上最天真的花骨朵的一样的小妹妹呀,她做了一件什么好事呢?

 

她吃完了红豆沙,小碗空了,然后她在小碗里拉了一泼屎。

 

客观来说,那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小屎橛,但那也是一泼屎呀?

 

看到小妹的表演,我哭笑不得,赶紧喊来母亲:“妈妈,我妹妹在碗里拉了一泼屎。”

 

母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就将小碗拿下去了。我以为母亲扔了,结果第二天数了数家里碗,一个也不少,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洗过了可以接着用。

 

我大吃一惊,一边庆幸自己多了一个心眼,因为我注意到那个碗在左边是有点儿缺口的,所以吃饭,幼小的我总是盯着自己使用的碗,生怕自己不小心用了那个盛过大便的碗。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简介

代倩梅

文字工作者,编故事,写文章

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经济学系和传播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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