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橘逾淮而北为枳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0-31 04:5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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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江莲子


新摘的花椒趟一遍热油,再浇到剁碎的粗辣椒粒上,这样自制一瓶辣椒酱,麻,辣,香俱全,丝毫不比“老干妈”逊色。德绍哥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着一段小土坡,说爬上去就会看到自家地头上种的几棵花椒树。


到了坡顶,一望无际的田野展现在眼前。已经是十月,秋风暗暗施了力道,蓝蓝的天上飘着大朵的白云,一丛一丛的鸭跎草、益母草星星点点地开着紫花,花生地里零星躺着几个花生壳子,一墩墩的茬根子,是收割玉米留下的。地瓜地里满当当的绿色,离刨地瓜还有段时间,仿佛还能听见地瓜崽子们在地下轰鸣着灌浆。


果然有一排花椒树,植株高出人头,枝杈稀疏,叶子细小内敛,一簇簇红艳的果子挂在枝间,棘刺暗藏在果实附近。这样零散地种几棵树,视觉上并不能隔断两边劳作的人互相辨认,或者依着锄头聊天抽烟。村人以土地为生,在两家地块间种上几棵花椒树,更像是在院门上松松垮垮插了“君子”栓,并不上锁。


还有几棵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和在南方见过的橘树大致相仿,就是叶子更小且更细密,反倒是腋下的刺摆出一副剑拔弩张的江湖气,明明枝头上就挂着果子,朝阳的部分也泛出明黄,却不见人来摘。就想到了旧时的院墙上插满的明晃晃的玻璃碴子,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也泛着凛凛的寒光。


秀华嫂子告诉我这就是枳树。南橘北枳啊,这个我是知道的,“橘逾淮而北为枳,此地气然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一方草木瓜果,南方气候湿暖,雨水充沛,高低错落的草木就有福气长得叶阔枝旺,果实酸甜汁足,北方还捂在冰天雪地里的时候,人家江南的油菜花已经灿烂得铺天盖地了。过惯了南方日子的橘树怎么就移植到了北方,缘由已无法探究,现如今果实已然苦涩到不能食用,大多又被指派做了田间地头的篱笆,处境与江南的橘树已有天壤之别,至于这些在北方苦寒里侥幸活下来的枳树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也没有更多人驻足留意。




那次随父亲回青岛探亲,去了延安路的六姑家。踏上吱吱扭扭的木楼梯到二楼的时候,脚底板先就生了怯意,小心翼翼地抬脚,心里却是担心得要命,像自己偷偷爬上校园里的那棵大松树,风一吹,整棵树就摇晃起来,远处的教室啊,村庄,田野,白云也都轻轻地摇晃起来,有些晕眩的感觉,双手不由得抱紧了树干,松树上沁出的松油,粘粘地沾在花衣服上,沾在手上,沾在记忆上,挥之不去。一听到木板发出同样吱吱扭扭的声音,随即就像又坐在大树上,又有大风吹过来,手就想抓住楼梯扶手,粘腻的松油又从手心里慢慢沁了出来,晕眩感也沁了出来。


清晨街道上飘荡的雾气也让我觉得不舒服,小时候常常被早起的外公拖着去早市,一出楼门洞,扑面就是一场雾,穿过大雾走过长长的街道,街道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 ,雾气钻进衣服贴在皮肤上,身上也湿漉漉的。老远就闻到福寺路上传来五香酱菜味,油条豆浆味,吊炉烧饼味,坐在长板凳上,喝甜沫吃油饼,甜沫里有花生有粉条有菠菜也有淡淡的五香粉味,有时候直到吃完早饭拎着油条往家回转,我都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如今一回忆起来小时候的那段时光,满脑子就是外公扯着我的手,爷俩走在大雾里的场景。


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来接我回家。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一下车,就看到父亲推着大鹰轮自行车在等我们,我认的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车子,我爬上大梁,小身子扭来扭去,一兴奋话就多,父亲说我叽叽喳喳像个小家雀,后座上放着我的小包袱。趟过一条小河的时候,父亲一脚没踩稳,身子一趔趄,车身一歪,我人没从大梁上滑下来,倒是小包袱掉进河水,随着水流漂出去几步,母亲急忙去打捞,父亲扶着车把扭身去看,我坐在父亲的怀里却是格格大笑。


这个时刻多么值得大笑啊,这小包袱掉在水里多好笑啊,多好啊,爸爸妈妈都在身边多好啊。


外婆有四个儿子,只母亲这一个闺女,宝贝的心肝一样,20岁花朵一样的年纪,却“支边”去了农村,这样的结果,外婆很是感伤了几年。后来她向母亲主动提出来带我,然后倾注在我身上的满腔慈爱,内心里更多深藏了对女儿的思念。如今连我也被带回去了,外婆又落寞了一阵子。一到我放暑假,外婆总是希望我回到她身边。


于是母亲每年都要把我送回去一次。老台东区清河路48号,一切的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红色的教堂还在,红石基的老宅子们也还在。外婆家的老宅子是按旧格式建造的,几十家二层小楼四围起来的一个大院落,家家前门朝街,后院里又在中间盖起连排的厢房,夏天每家的前门后院都开着,方便穿堂风进出。小时候和莉莉她们一起,一群小麻雀一样,呼啦啦从一家前门跑到后院,再呼啦啦从另一家的后院跑到前门,大人们仍旧躺在竹椅上迷登,都懒得起身过问。


那间最向往的糖果店还是老远就传出来高粱饴大白兔西瓜糖混杂在一起的甜腻味儿,老板的头发更少了,一缕头发绕了脑袋一大圈,他还是习惯从老花镜上边打量路过的人;邻居们还是习惯在街口的阴凉地里做着零活,贴火柴盒,拆毛线头。


外婆是小脚,白发绾簪,七十多岁的光景,因为我回去,每次特意带我去市场买好吃的。拄着拐杖去福寿寺早市是她能走到的最远的路了。途中遇到几个老街坊,外婆就大声告诉她们,这是秀英的闺女回来了。话音刚落,外婆的眼眶就红了。


一个假期下来,我的口音就又偏了回去。再回到小县城,我一开口说起一句“”的不伦不类的混杂口音又让周围的同学耻笑了去,上学的路上就捏腔拿调地学我,并且故意扯着嗓子喊,这让我很觉得羞愧,一整天不敢开口说话,暗地里竖着耳朵去听当地孩子说话,慢慢再纠正过来。


回到五莲不久,剪短的娃娃头也长长了,就随便用皮筋束在耳朵后边。一有空闲还是和小伙伴一起,挎着篮子跑到田野里挖野菜,到河边捡食堂扔掉的白菜帮子,洗干净放在菜板上剁碎了,拌上玉米面,十几只鸡的吃食就有了着落 ,母鸡们感激地边啄食边格格叫,下蛋的时候也扯着嗓子炫耀“个个大”。


秋天到了,一夜秋雨之后,。红的黄的绿的,杨树的,法桐的,柳树的,松树的。二哥一招呼,我就和他抬上棉槐条子编的大苹果筐子,一个扛着竹耙,一个拖着扫帚,直奔大操场。他用竹扫帚扫,我用竹耙划搂,出门时还冻得瑟瑟发抖,这会儿双手已经热热的像燃起小火炉。


此时此刻也是众生劳作的时节,田野里的刺猬、老鼠扛着过冬的橡子、麦穗、花生跑向自己的洞穴,喜鹊衔着枯枝飞向大树上的巢穴。两个孩子的身影放在秋天空旷的天地间,卑微得像两只忙碌的蚂蚁,小手和脸蛋冻得红红的,眼睛亮亮的,扫啊耙啊,满眼里只有落叶,满脑子里只有今冬做饭取暖的柴禾。



扫树叶用“圈地”的方法很奏效,先直直地扫出去,到叶子稀落的地方就转弯,低头再一路扫过去,觉得圈地已经足够大的时候再转弯,再转弯,与出发的地方汇合,一个方方正正的圈地就完成了,遇到出来扫树叶的人多的时候,这个方法更是有利于占住地盘,后来坊间就有话传出来:老姜家的孩子干活真扎实,扫得干净不说,最后收拾得还干净,学生们就喜欢他俩去的自己班级的卫生区扫叶子。


多年以后,兄妹俩坐在一起喝酒拉呱,二哥感慨地说:那时候我怎么就要叫上你啊,天那么冷,你还那么小。


此时,“青岛”只是袖手旁观的两个字,像窗边耷拉下来的糊纸,大风里只听见它发出“呼达呼达”的声音,挡不住一丝风寒,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有在填写档案表的时候,我才会趴在一个乡村小学的课桌上在“籍贯”一栏处一笔一划写下那个城市的名字。


我在高二的时候有一次返城的机会。国家对“支边”知青的安置政策忽然放宽了,只要原先单位同意接收的,都可以返回原籍。那晚母亲回来说,青岛塑料制品研究所同意接收她了。又过了几天,青岛三中也同意接收父亲了。


一家人高兴地说起返城的事儿。只有大哥闷不作声。原来符合返城条件的子女仅限于未婚子女。我和二哥还好,只有大哥已经结婚了。大哥62年出生,一出生就遇上三年灾害,,一天到晚耍大刀,打乒乓球,到处惹祸,与一群血气方刚的“革命小将”开老师的批斗会,四个人抬着一个老师给扔河里了。父亲一直头疼他。可如今扔下他一个人,我们都回城去,父母也犹豫了。


“哪里黄土不埋人啊”,三天之后,父亲终于长叹一口气说。


二哥上班的第一天,我中午放学忍不住就蹩进去看他。他被围在一群姑娘媳妇中间,忙着从柜台里拿出她们要的化妆品。出大楼门口的时候,满世界的阳光撒满眼前这条贯穿县城的街道,我想告诉每个路过的人:那个眉宇轩昂的英俊青年就是我亲爱的二哥啊。


从那个动荡时代一路过来的人,应该继续怀念远在天边的繁华出身,还是更应该感激脚下这片贫瘠土地的养育之恩呢?江南的橘树满结的是甘甜可口的水果,江北的枳树上挂着的却是一只只照亮黑夜的小灯笼。一棵是父亲,一棵是母亲,还有两棵是哥哥们,不远处,还有更多,和我们同样命运的被时代移植的枳树。


外婆中风那年,和母亲一起去医院陪床。病房里老人多,有五个女儿轮流陪着的,天天笑眯眯地;身边孤单的,就叹气儿子不及女儿贴心,七嘴八舌说完,就给母亲说外婆的病情。外婆隔几分钟就喊母亲的名字,母亲过去问她,她又不吭声了。周围的老人们就感慨地数落外婆:你这个老太太,儿子媳妇陪床,你一句都不吭,这是闺女来了,怕她走了是不是?


外婆已经不会像往常一样对答,只在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外婆去世后的三年,每年我都会梦到她,一次是走在大雾弥漫的清晨,我走啊走啊,终于看到熟悉的街道了,终于看到外婆家门口的那三级台阶了。有一次梦到这里就醒了,心里却是确切地知道外婆此刻就盘腿坐在屋里的那盘热炕上。有一次是七走八拐地走进了一个偏僻的树林里,林子里有一间小房子,外婆正侧身睡在炕上,我在心里很不满意地反驳母亲说:外婆这不好好的吗?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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