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角】浒湾,最后的刻书匠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12-03 21:40:22

几乎每个江西人都知道一句谚语:临川才子金溪书。「金溪书」既是一种特定书籍的统称,也是一门传世的手艺,更是金溪浒湾镇的荣华旧梦。

浒湾的刻书业衰败于民国,如今懂得这门技艺的,仅余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王加泉一人。


我终于见到了王加泉老人,他年逾八十,却仍矍铄健谈。金溪刻书十分传奇,王加泉则是把技艺“坚持”到现在的唯一一人。

王加泉的手表每隔一个小时会报一次时间,为什么这么做,时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指了指眼前黑亮的雕版,却怅然不语。

里屋,两间并不大的房间内,几块活字印版占据了视觉的中心。每一块印版上数百字,总共3000多字,老人能清楚记得字的位置,挑字检字毫不费力。

老人又从屋内的橱柜里拿出几件包装着的木板,每一块都精心打理过:黑亮,一尘不染。他拿在手里自言自语:“手工雕的,没有机器的整齐,但是好看……”

它是这样的材质……它是怎样的内容……它是什么时候雕的……原来,这些才是他的时间。

以上4图为刻书的基本步骤,从上至下分别为刻板、上墨、印刷、装订。

王加泉十三岁开始学习雕版,当时这还是被浒湾人看重的本事。王加泉生在浒湾刻书由盛而衰的年代,在他看来既有些不幸,又很幸运。他的姑父兼师傅傅笑山,是家族中书法最好的,但很严厉,有时还会体罚。

不过,王加泉认为自己够聪明,所以很快体会到雕版的秘诀。作为雕版师傅,一个基本的功力就是:写好字。他用了一个形象的词打比方——活字帖。王加泉从四书五经开始学起,一笔一划照着描“画”,虽然没有人传授意思,但雕版之前,书都要看过。

“画”的方式是:拿一根削尖了的筷子,在一盆沙子里,师傅怎么写,他就怎么画。“画”的既有草书,也有楷书。这样“画”的过程,王加泉持续了几年,只是为人们一句:“字很好啊。”一个刻板其实就是一件书法作品。

学完刻板之后,他继续要学的是——印刷。这个对技巧、力量和速度都有要求,不比“画”版轻松。他翻开手中的书本,指着其中清晰的字迹解释,无论什么样的纸张、墨材,印出来都不能有丝毫残墨。

印完之后,则要完成书籍出厂的最后一道工序:装订。以为终于是轻松的工序了,其实这个却最难。“印的时候,纸可能偏了、斜了,但装订的时候都要调得整整齐齐。”他说:“而且一天要装订上百本才能算合格。”

想一想,书版实际就像一块扩大了的“阳文印章”。到北宋,平民毕升因感到雕版的费工费时,又发明了活字印刷,即现代铅字排印的老祖宗。

活字还是雕版?

在王加泉家中,既存有图中铅活字的板架,也存有旧日雕刻的书版,这其实是两种不同的印刷方式,铅活字虽然方便,但组成的书版只能一次性使用,对于需要反复印刷的传统古籍显然不合适。而容易保存的“古书版”不仅是手艺的载体,还具有文物价值。

然而研究中国印刷史和古籍的人都知道,在清末石印和铅字传入之前,我国绝大部分书籍都是雕版印刷而成的。各地无论官方还是私人作坊印书,使用最多的仍然是雕版印刷。一来雕版费工虽多,但一旦刻成,只要保管得当,便可永续利用,一套雕版便成为一种财富,可以转让、传承。二来古代书籍内容多已固定了,如四书五经、经典等,一用便几百上千年,刻成书版,可永续使用,故印书作坊尤喜雕版,一旦某书卖完,搬出书版重新又印,十分方便。而活字版呢,印后便拆,下次需要又得从头再来,只能用一次,其捡字排版也十分繁难,因而并不受欢迎。即使文人的诗词文章,小说话本,也尽量以雕版印刷。

在王加泉的记忆里,他家的店铺中,雕版师傅最少,其次是装订师傅,从业最多的是印刷的师傅,有100多个。王加泉从业时其实已是浒湾刻书的平淡期,收入锐减之后,王加泉给别人印过作业本、印过鞭炮标签,也给金溪当地人印家谱,每套家谱两三万元,周期两个月,这已经是难得的好活计。

即使如此,王加泉依然信奉祖辈那句:“人在,就不停业。”从百人到父子二人再到今日一人。

王加泉的“忠信堂”书铺,其历史可追溯至清顺治三年(1646年)。但历史只是历史。如今,浒湾只有他一人还在从事传统的雕版印刷。今年5月,与他相伴一生的妻子也因病离世。说到这里,他难掩悲伤:“她十岁时来我家学艺……她是唯一一个还会印刷的……”

他今年没再做印刷,没有一件作品。


浒湾读xǔ”湾

浒湾的当年盛景如何?从《金溪县志》里的《浒湾图》中可以稍见。街巷鳞次栉比,河上舟楫辐辏。

“水”对浒湾意义非凡,似乎也体现在它的名字上。

浒湾读作“xǔ”湾,其实以前是“许湾”这两个字。当地的《许湾许氏族谱》上记载:北宋哲宗在位期间,文焕公自郡城(今抚州市区)大巷迁于金溪归德乡中洲里之西溪金官渡,遂以所居之地名曰“许湾”。据说,许家人“风行仁义,造舟渡人”,家族渐旺。

文人与故卷

“金溪书”闻名遐迩,金溪书商甚至把生意做到了京城。北京琉璃厂文化街的发展,金溪书商功不可没。图中这些书籍与书版来看,不仅刻印精良,且错别字少,这也是金溪书走红的原因。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它所植根的临川文化区文人辈出。

后来为什么添上三点水,变为了“浒”湾?答案莫衷一是。

一种有趣的说法是,此地原名就叫“浒湾”,乾隆皇帝游江南时,带着纪晓岚等几位大臣,慕名乘船来到这里。乾隆坐在船上,老远见码头上立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刻着“浒湾”二字,又看见车马往来,热热闹闹,不觉脱口夸道:“好一个许湾!”皇帝那是金口银牙,说一不二,浒湾从此成了许湾。此说见于《抚州地区民间文学集成·金溪县卷》。言外之意,称“浒湾”不过是恢复旧称。

这种解释的真实性并不可信。一则,乾隆皇帝从未到过抚河,再则江苏有以“浒”为名的地方也读“xǔ”音,不存在皇帝读错的问题,博学的臣下根本不用为三点水而纠结,导致浒湾地名错乱。

图中的石方匾,,“对云”二字,乃鼓励金溪培育人才,使学子青云直上(摄影/祝英培)。

可以确定的是,“浒湾”的称谓出现时间较晚,有研究者发现清嘉庆间刻本《四书类典赋》题有“浒湾积秀堂”字样,从那以后,这个名字渐渐广泛出现于刻本版记中。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版和同治九年(1870年)版《金溪县志》中的浒湾和许湾混用,卷首绘图均为浒湾图,而《卷三都图》又称许湾……

道光年间,正是书铺街大放异彩的年代,这从古镇林林总总的匾额落款可以得知。“许”、“浒”的演化,必是为了显示当时时代的思维。有人认为,是书写审美导致三点水的出现,在刻本的版记中,地名、堂号都是大号字,从美学角度,“许”字笔画少,和“湾”字并列起来显得过于单薄,换成“浒”字,偏旁相同,搭配更协调些,且符合传统审美情趣。

我却觉得,善于咬文嚼字的文人,很可能有感于水对古镇的恩惠,而添上这浓墨重彩的偏旁。

无论如何,“浒湾”最终取代“许湾”成为标准地名,怎样都与流淌在古镇旁的抚河水脱不开关系,又映射着那段浒湾的发迹史。

五百年的沧海桑田

因水而兴

图中即为浒湾古码头,当年号称“书洲”。浒湾濒临江西第二大河——抚河,并以此与鄱阳湖、长江勾连,利于货殖,得以兴旺。

摄影/揭钢

在浒湾,名气最大的是前、后书铺街,而决定古镇命运的,却是书铺街后面的一个渡口。

一次意外的河水改道,浒湾完全变了样子。到了明朝天启年间,镇上的渡口商贾舟车云集,四乡物阜通行。浒湾的航运业从前达到过何等规模,现在很难考证,根据一则县志记载,解放后成立航运公司,1955年仍有木帆船265艘,而苦竹那边反倒一片萧条,墟市荒废……原来五百年的时间也可以见证一次沧海桑田。


书铺街95号


这是一个小雨初停的午后,云层下的天光,配合古镇的石板街、清水屋,凸显一丝幽暗和宁静。

街巷两侧,全是比邻而立的老铺面房,房屋座座高敞,门扇高高大大,因为年深日久而泛着黝黑的色泽,有的全然关闭着,有的略敞一道小缝。走到巷头第一座时,恰有人端着洗衣盆走出来,昔日的商铺显然已变身民居了,只不过这条街还保留着早年的名字——书铺街。

愿将勤拂拭

眼前摆放铅字的板架,如果不加拂拭,便会很快沾染上厚厚的尘灰,其实浒湾古镇也是这样,在历尽变迁之后,很容易蒙上一层沧桑的面纱。摄影/王爱民

走进标注着“书铺街95号”的一幢,前后两进天井屋,后面连着方形的、栽满绿植的院落。主人黄荣生正忙着修剪橘树,据说是他搬来时手植的,至今已经46年了,这里原来的主人,姓余。

“余大文堂……嗯,我只记得这么多。”黄荣生边说边走回厅堂里,昨天刚下过雨,从天井屋檐渗下的水滴,毫无韵律地敲在地面的青苔上。

曾是“小上海”

图中,浒湾镇的古街被小雨浸润,石板路更加醒目,凸显出为运送沉重的书籍而磨出的车辙沟。街两旁的刻书坊、店铺,带着旧日的排场,清寂地立在那里。摄影/王牧 等(下同)

主人走到房屋柱子旁,一番费力地擦拭之后,上面显出模糊的字迹,应该是楹联中的一阕——“雨粟以来多著述”,果然在对面柱子上又找到下联——“结绳而后有文章”。

同一屋檐下,另外几根柱子上也镌刻着楹联,且书法了得。一联是“宋艳班香开绮丽;韩潮苏海溯渊源”,另一联是“琅函宝籍徵时瑞;玉检金泥广国华”。

这让人想起孔尚任的《桃花扇》中的句子:“早岁清词,吐出班香宋艳;中年浩气,流成苏海韩潮。”“班香宋艳”形容班固与宋玉的文彩华章,“苏海韩潮”讲的是苏轼与韩愈的气度澎湃。

镇民手举的“微雕”书版,竟是在装修房屋时,从夹板中掉落的。

穿行在寂静无人的巷道中,时空感顿失。除了过街的匾额,一座挨一座的铺门上还留有众多堂号——“旧学山房”、“颜色纸张”、“漱石山房”等等,每一方都别具一格,人见人爱。忽然想,即便只是到此走马观“字”,也是一种享受。

对于浒湾来说,明清两朝的繁盛差不多用光了所有的好运,以至于后来在不断的荒废中怀念。如果相信时间之力,又或许它还有某种东山再起的机会,也许没有,在那之前则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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