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驿站|王正学:幽默的父亲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0-16 03:47:30

“遇见动人的语言是美妙的缘,总有贴心的文字温暖着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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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我又梦见父亲了。
    父亲逝世以后,常在梦里来看我。
  梦是桥梁,父亲通过它来到我身边,梦又是话吧,我把心里话向父亲诉说。有了高兴事也让父亲一同高兴,有了苦恼父亲和我一起分担。想说啥就说啥,想咋说就咋说,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也怪,每当我遇到高兴事或烦心事父亲总会在我的梦里出现。三月十五日,父亲的十周年祭日到了,我该给父亲说些什么呢?

  说说父亲对我的养育之恩 ?不行。父亲生前就不喜欢听这些,他养育七个子女是不容易,但他不愿别人说回报二字,父爱是无私的。谈谈父亲起早摸黑地劳作、缺衣少食的艰难和危难困境之中的护犊之情?也不行,虽然这些感恩的话最能发自内心,悲悲戚戚最能打动人心,最能适合写悼念亡人的文章,尽管大多数回忆父亲的文章都是这么写的。但是,我思虑再三,打消了这个念头。

       该怎么说呢?父亲是一个正统的人,严肃的人,老实本份的庄户人,这是外人对父亲的总体印象。尽管他解放初在市公安系统当过秘书,回乡长期担任会计,双手打算盘,帐算门门清,又写得一手好字,通背《古文观止》等近百篇古文,在四邻八乡都说他是个文化人。但我发现,在父亲老实本份的外表下,内心却深藏着超人的睿智,在严肃、正统的背后,骨子里都透着机智和幽默。
       我认为父亲是一个极富幽默感的人。我这样说,父亲肯定高兴。因为,在六十年代初自然灾害饿肚皮的时候,他在地头给人讲笑话充过饥;,却爬在炕上给我们讲“笑林广记”。直至晩年患胃癌瘦成几十斤,只剩一把干骨头了,还问我他这样子好看不?说他正减肥呢。就是这个样子见阎王爷有些不好看。面对困难,面对死亡,父亲超然淡定、幽默直面人生。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想给父亲讲一讲他的幽默故事,可能有些他已经忘了,毕竟十年未见到他老人家了,我想,讲出来他一定爱听,父亲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那年,送子娘娘刚把我托生到人间,阎王爷一生气又要把我招走。我绻缩在炕头几天不吃不喝,像一个小猫、小狗一样窝着,浑身开始冰凉,几乎没有了呼吸也没了任何声息。家里起了悲声,母亲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爷爷在外间屋的地上铺上苇席,把我停放在席上准备掩埋,铁锨都在门框上靠着。         这时,父亲进来大吼一声:“胡闹啥呢!我娃的伙食账还没结呢,我寻阎王爷去!”
       父亲当然找不到阎王爷。他跑到了街上信用社,想借五元钱给我看病,人家不给,找到当头头的,还是不行,说尽好话,不行,再三苦求,不行!最后父亲当街给跪下了,还是不行!信用社不讲信用,比阎王爷还难求。大热天,中午跪求到下午,没人理。这时,父亲猛然瞅见那边房脊上有只鸽子,摸上去竟然逮住了,抱着鸽子说:“阎王难求你这小鬼到好求。”回家后让人把鸽子从胸部劈开,血淋淋地捂在我的胸口。在热气蒸腾下,我竟有了呼吸,被人抱回了炕上。说起这事,母亲埋怨信用社一分救命钱都不肯借,父亲却说咱逮他的鸽子可是一分钱都没给他。母亲说信用社见死不救,父亲说那不是让鸽子来救了么。母亲说终于救回了娃一条命,父亲说娃本该就有这一条命么,父亲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真应了父亲那句话,我书柜里书多得很,还净是厚书。
       在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人饿得像发了疯,见了什么都觉得这东西能吃就好了,见什么都想把这吃了就饱了。案板能变成锅盔,让人美美咬上几口,麦秸堆的麦秸变成面条,让人咥美!
        一个比我年长的叔叔问我:?,也不知道他吃的啥好东西。这个叔叔便说:,粘面就是不带汤的干捞面!一铁勺葱全他一个人吃!”在农村,一大家人吃饭也难得炒一铁勺葱,,还捞的是粘面?!
       说着,我们便饿得心里发慌,有人便四处寻摸着能吃的东西。一会儿,我便被几个小伙伴悄悄地拉到了一个库房门前。我们费了好大劲儿卸掉了门槛儿,那门槛是一条宽约二十公分的木板,嵌在门下的两个门礅的石槽缝里。门不打开,那门槛是根本卸不掉的。好在门槛木头已经有些朽烂,我们便破坏性地卸掉了。我们像一群老鼠一样,顺着门下一个个钻进了仓库。哇!有这么多好吃的!有人抓起包谷种子大把大把往嘴里塞,,我们几个围着一大砣油渣啃了起来。那油渣是棉花籽压过油后剩下的棉花籽皮,棉籽皮被机器压缩成汽车轱辘样的形状,硬得像砖一样。咬不动,我们就用砖砸。棉花籽皮是不能吃的,我们却觉得挺香,香了就吃,尽管吃!砸着吃着,吃着砸着,我们便像气蛤蟆一样,一个个肚皮鼓胀起来。
       享尽美味以后,我们便一个个犯愁了。肚皮胀起来了,从门槛下钻不出去了。出不去也没办法,坐在那里一个埋怨一个,一个眼睛瞅着一个,吃了黑豆的也响屁一个接着一个。    
        我被父亲领回家时,心里害怕极了,不等他打我,我先哭个不停。父亲没打我,没骂我,用手拍拍我的后脑勺问:“那油渣好吃不?”我说好吃,就是肚子疼。他问:“吃饱了没?”我点了点头。他眼睛红了,眼眶湿了。他把清汤面碗里仅有的几片面挑出来放在我的碗里。说:“吃吧,咱吃捞面。吃饱咧,喝胀咧,咱就跟皇上一样咧。”说完,拍拍我鼓胀的小肚子,甭说,你这肚子还象个弥勒佛。这一回,不知为什么我竟真的哭了。
       过了几天,母亲真的给我做了一碗捞面。是背过了两个姐姐和爷爷奶奶给我做的,我高兴死了,我妈专门炒了一铁勺葱,给我一个人炒的!这回,父亲笑着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他的笑很慈祥。他看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又用面汤涮过碗喝了,他问:“这好吃还是油渣好吃?”不见我回答,他便笑着说:“一碗捞面、一铁勺葱,。”
       上小学那些年,父亲常在晚上教我打算盘,就是珠算。“九九归一”、“金香炉”、“九九八十一除”、“狮子滚绣球”等等,他把那些算盘的打法归成简便通俗的这些打法,天天操练。他又教我写毛笔字,欧体、颜体,他教得很认真。后来,生产队算年终决分帐也让我帮忙打算盘,学校把我的字也拿出去展览。年轻气盛的我便狂妄了,写了一首诗拿给父亲看,诗是这样写的:
       剑羽轻旋龙凤飞,
       神臂一舒纸生辉,
       不惜往朝羲之体,
       书法争雄数吾辈。
       别提年少时有多狂了,,家里受到冲击,被定为地主成份,竟然说自己毛笔一舒纸就生辉了,连王羲之都不在惜了,吾辈还要在书法界争雄!父亲笑而不答,顺手写了一首打油诗给我:
       遥望青山草色秋
       前人留下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
       还有后人在后头。
       父亲说:“有志向好,话不要说大了。我写几个字你认认,你字可能还认不全呢!”他便写了个“我”字,我说是“我”。他说你认得“我”?接着又写了“自己”,我说这谁不知道,这是“自己”。我父亲便看了我好长时间后说:“你认得自已?认得自己就对了!”从此,我便老实了。到如今我老了,变成了一个花甲老头了,却再也不敢张狂了。我变得内敛了,踏实做人做事的习惯也便从那时开始形成的。
        有年,大队让我办个展览,是教育展览。就是采访在旧社会受苦受难贫苦农民,写贫下中农受尽地主的事情,采写成稿件,画成一米见方的画,再配上文字说明,就和连环画差不多。
        我没黑没明地画画,绞尽脑汁编词,自以为得意,便请父亲参观。父亲看后却摇了摇头,他说:“民国十八年遭大旱,你还用这文绉绉的词,四九年解放了,人都高兴着呢,你写的这话咋这么严肃?你看这样行不行:
       十八年,遭大旱,
       把人肠子能饿断,
       上周至,到户县,
       提着笼子去要饭......
       四九年,解放咧,
       地主不敢放帐咧,
       二流子不敢乱逛咧,
       狗腿子不敢胡犟咧,
       农民活得像样咧......”
       通俗、上口、好说、好记,我没想到父亲竟这么有才,我激动地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笑道:
       我说这些不上算,
       能用不用自己看。
       七七年恢复高考,我刚到西安上学不久就得了痔疮,在医院做手术割掉了。父亲骑车子几十里外来看我,进门就问:“割了?”我说:“割了。”本想他能安慰我几句,没想他看了我屁股上裹的纱布笑了:“割资本主义尾巴,还割了你的尾巴?再也不用夹着尾巴做人了。”他的话有双关意思,我理解。只是他把“尾巴”老是说成“yi巴”!
        有次我们单位调整干部,论能力、论资历,大家都觉得我没问题,是十拿九稳的。谁知,到后来出乎我的意料。我伤心极了,心里想不开,就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诉说。没几天,父亲回信了,一句安慰话都没有,写了一首短诗,也像顺口溜:
       终日奔跑只为饥,
       刚刚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皆俱全,
       还想娶一美貌妻。
       娶了美妻生下子,
       出门无车少马骑。
       槽上买骡又买马,
       恨无官职被人欺。
       主簿丞相还嫌小,
       还想朝中挂紫衣。
  人生要想真知足,
  除非南柯一梦讫。
  我看了以后,释然了,也无语了。

  父亲已经走了十年了。在梦里他给我说他在那边忙得很。不知道他闲下来还能不能记得他生前和我的那些对话:

        我打电话给父亲:“爸,最近忙不?”
         “忙,忙得很!”
        “你忙啥呢?”
        “我忙着接你电话呢。”
         “这两天忙啥呢?”
         “我忙着看人家下棋呢。”

          “爸,你要多活动。”
         “我活着呢,会动,能活能动。”
         “你看咱对门的邓根喜,多争!”争的意思是说多厉害。
         “咋咧?”
         “邓根喜快八十了还下地干活,你才七十多就不出去锻炼了?”
        “我肯定没他争么。”
         “为啥?”
         “我没他大么!”

         “爸,你在那呢?”
         “游戏厅,看摊儿呢。”
         “干啥呢?”
         “能干啥?游戏厅里头当厅长么。”

         “爸,你老了,吃饭嫑挑。”
         “我不挑,吃面才挑。”
         “我说你嫑挑食,口糙些。”我让他口粗些,我妈老说他挑食。
         “我口糙着呢,啥都能吃!”
         “啥都能吃就好!”
        “我吃油饼不就菜都行,我吃甑糕从来辣子都不调,不信?你拿个香酥鸡我啥菜都不就。”
         我真希望我的父亲在那边还是这样幽默,这样乐观,还能吃上油饼,那怕不就菜也行。还能吃上甑糕,没辣子也行。最好有个香酥鸡。
  在那边再活他八十岁,到一百五十岁,比他邓根喜还大,比他还争。如果忙,你就忙着看别人下棋。

作者简介:幽默,原名王正学。1957年生于长安,先后任中国机电报等报特约记者,企业周报编辑部主任、记者部主任和副总编等职。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长安作协会员。198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发表小说、散文、论文等一百余篇,获征文小说一等奖和书画比赛等各类奖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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