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 ∣太平狗(八)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7-16 04:22:51



 

        城市道路修建委员会的官员们以及包工头们,为了不破坏城市的美观,将施工现场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包在了里面;现场其实泥泞不堪,大小土堆像山一样,挖土的民工像一个个活动的泥塑出现在深坑中,机器杂乱无章,电线像一团乱麻;民工们住的工棚里臭气熏天,吃饭、拉屎都在塑料布里,塑料布外写着:“我为城市增光添彩”等鼓舞人心的标语。两个民工还专门用水管子冲洗着塑料布外面的道路,使之光亮如初,让人员看不出塑料布里正在施工的乱象,以避免污脏了城市而罚款。

        程大种开挖之后便秘了三天。三天里他认识了与他一起来的两个老乡;讲着与他近似的土话,一打听是宜昌兴山人,这就攀了老乡。晚上,他用卖狗的钱买了三瓶啤酒,就着工地食堂的榨菜肉丝(肉丝占十分之一)请他们喝酒。下工后,他们还在一起斗地主。民工们的工作异常辛苦,晚上十点了还在挑灯夜战,一双脚已经被城市深处挖出的脏水泡出了一个又一个大红疙瘩,奇痒难耐。工地包工头后来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双深统套鞋,但必须扣除他们一天的工钱。三个人用家乡话骂着穿皮鞋的包工头和城市道路建设委员会的监工们。那两个老乡一个叫大嘴(只因嘴很大),一个叫王长清。三个人年龄相当,经历相近,都是为了给娃儿挣钱读书,都是在山里。对喝啤酒不太习惯,想喝地封子酒,就是苞谷烧。说,最好是有党参酒喝,那才是提热气哩。

三个老乡有时在深坑里挖土埋涵管,有时在上面拉葫芦(提升土筐)和往土山上运土。其实这样的劳力活很容易适应,摆正心态是很重要的。程大种想着每天的二十元钱,刨去吃喝和那双套鞋,每天可以落个十多块,一个月就是三四百元。可恼的是不出五天,坑壁又塌了方,又埋进了一个河南人。等大家把他挖出来,双腿都断了。河南人在医院里上了夹板,就拖回了工地的工棚,每到晚上,就凄凉地悲号。大家每晚不能睡觉,白天又是繁重的劳动,就想把这个河南人赶出去,并要求包工头发发善心把他送到医院去打止疼针。可包工头骂骂咧咧道:“我这段工程转了三道手,还死了两个人,又伤了一个,我哪有钱让他住医院?如今住一天医院抵老子们一年的吃喝,我亏了血本啦!”

这个河南人慢慢地开始发臭,两个露在外头的光脚都变黑了。程大种为不让他悲号,给他买了瓶“驴子尿”(啤酒)。但是他喝了依然高亢地悲号,估计是疼得受不了了。没几天,便头发深长,口腔溃烂,人已瘦成一副骨架子。等到他的双脚开始流脓,包工头才把他弄到医院去,听说双腿都要锯掉。这才让大家舒了一口气。就在这天晚上,喝了一顿好酒的程大种起来小解,在工棚门口,看到了蹲着一只黑影庞大的狗,那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脏得就像那个要锯腿的河南人。

“这不是太平吗?太平?!”

太平把夹了多天拖地的尾巴吃力地、一点一点地翘卷起来,向主人摇动了两下。

“你不是被宰了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太平抬起沉重的头,眼角里挤满了眵糊,嘴巴脏得像一个下水道,牙齿上沾着血,估计是与什么东西搏斗过。

“你还活着?爹爹!”

狗的一只腿骨外露了,白瘆瘆的,可狗还是靠着这可怕的伤腿行走,终于找到了主人。主人给狗包扎,给它清洗,看着它,泪水哗哗流个不停。狗哼哼着,很轻很轻,很压抑,想把许多只有它知道的东西,轻轻地表现出来,或者是藏着。狗静静地舔着自己的伤口。主人望着这条狗,狗却眼里像没事一样,就像刚刚离开主人一会儿,懒懒地看了主人一眼。

“狗啊!”程大种说。

三位老乡吃着烟,决定保守秘密,暂不说这条狗的来历,只说是收留的一条流浪狗。这条狗回到程大种的身边,这让他感到匪夷所思,也让两个兴山人啧啧称奇。“狗是这样的。”他们后来承认这个现实之后说。其中的大嘴说:“赶山狗赶山狗,就是有名。”他说他们村有个打匠(猎人),就是在神农架买的四条赶山狗。那赶山狗不仅记路,还英雄啊,跟豺狼虎豹斗起来,没有服输的,咬得脖子断了肚子穿了也不服输。有一次两条赶山狗追一只獾子,那獾子也烈,追得走投无路了,就跳下了天坑。天坑几百丈深啊,那两条猎狗也不怕,也跟着跳下了天坑,两狗一獾,在落下的途中,还死命追咬哩,你说那狗性烈不烈?!大嘴说,这事之后,那打匠跪在天坑口足足哭了三天三夜,比哭自己的亲娘老子还凶,没见过这样的赶山狗啊!瘦瘦的王长清也说,他舅子一条赶山狗,白呲呲的长毛,是个白化种,在从神农架回来的路上捡的,别人说不吉利,他不在乎,这狗长大后,常从山里拖回来麂子啊山狸啊大飞鼠啊回来吃。有一次他舅子去镇上赶集,搭的是林业站拖树的拖拉机。坐上去了,那狗就把他咬下来;坐上去了,那狗就把他咬下来,不让他上车。他就没上车。结果,到晚上听说那个车半道上翻了,一车人全死了。你看这狗,不与神通是什么!这么说,大家一致认为把这狗养着,又听说狗被程大种打了,卖了,可狗还是找来了,就说着包工头的坏话,说包工头不是连狗都不如么,一点人性都不讲。

说这些话时他们是在下雨的塑料雨棚里,三个人身上湿漉漉的,雨棚很矮,只能让人坐着,棚顶上汪着水,雨打在顶棚上,包工头要他们干活哩。多了条狗就多了份粮食,那狗嘴比人嘴还大啊。三个人商量要包工头先预支点工资。程大种卖狗的钱也花完了。三个人斗地主,输了的就输了,赢了的买“驴子尿”。他们去给包工头说,连抽烟的钱也没有了。包工头很烦,朝他们鼓着眼睛说:“别带着狗来一起吓唬我,你们快把狗赶走!”包工头说: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在这个工地上,一只这么大的高脚狗吊着一两尺长的舌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还有威信不?是你们的工地还是我的工地?

 

程大种又得想着怎么处置这条狗了。城里容不下一条狗。可狗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他。狗跟他出来,是没有罪的,先挨了两锨,又给卖了,让人去剐,但不知怎么又出现了。这未必是太平的魂么?程大种总是盯着他的狗看,越看越陌生。他摸着太平,摸着它身上的累累伤痕,不是他的狗是谁的!他只有一阵阵心疼和忏悔。如果回去,讲给老婆和娃儿听,他们会相信吗?如果我讲给包工头和城市道路修建委员会的官员们听,他们会相信吗?不会说我是在说谎,诓骗他们?

我只求他们把这条狗留下,就是讨米要饭,也把这条狗留下,最后,完完整整地跟我一起回丫鹊坳。

程大种牵着歪歪倒倒、一走一瘸的太平在半夜里去找食。狗已经很会找食了,对钻垃圾桶有着丰富的经验。城市的垃圾堆得各种各样:有的是垃圾堆,太平几拱几拱就能拽出一块骨头或鱼刺,在黑暗中嘣嘣大嚼;有的垃圾是在烂竹筐里,有的是在铁皮桶里,有的是在高高的塑料桶里。有时候塑料桶冒着滚滚的浓烟——那是未烧尽的煤点燃了塑料。但太平却能毫不畏惧地、神速地从火堆中扒出一块食物来,而不致身上和爪子烫伤。程大种看着太平的寻食本领,十分惊讶和敬佩,他感到这条狗真有能力在这个大城市生活了,完全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这狗在城市似乎比他多生活了十年甚至二十年。它的老道,它的生存能力和生存经验,已经让程大种望尘莫及。真是士别三日啊。

狗吃饱了,就跟它回来。

有时候,他不用牵它出去,放了链子太平也会自己离开工地去找食。有时半夜他担心这狗,去找它,突然从暗处跑出太平来。这狗为何躲在暗处呢?程大种看到垃圾箱那儿有个捡破烂的。再仔细观察,太平总是躲着捡破烂的。但只要他们在垃圾箱翻箱倒柜过后,太平就会神速地冲过去,去找食物。捡破烂的都拿着一种两齿耙,估计会对着与他们争垃圾的流浪狗狠狠一耙,两个耙齿洞就会留在狗的身上。程大种观察,这些捡破烂的常常有着怪异的举止,衣不遮体,或是身上挂着几十个塑料袋——都是些神经有问题的人。但是,面对其它流浪狗,程大种看到太平总是英勇无畏的:它先是两只前爪伏地,喉咙里像闷雷一阵滚动,然后,发出城里狗们没有听到过的恐怖瘆人的狼嗥。就是狼嗥,夜半山冈的狼嗥!宽大的尾巴紧紧拖着,拧满了警惕和决斗的意志,然后,扑上去用牙齿驱赶它们,把它们远远地逐出垃圾堆。程大种看着太平的觅食表演,真是赏心悦目,惊心动魄。但面对走路颠三倒四、动辄向路人乱咬的狗,太平总是让着,并在程大种身边保护他,防止那些狗咬到主人。那些狗是有病的狂犬。

尽管如此,太平还是饱一顿饥一顿,甚至可以说基本处于饥饿状态。因此营养不良,面目全非,瘦骨伶仃,紫铜色的毛没了一点光泽,像一堆发黄的茅草披在身上,全身的骨头都尖削突出,肚子瘪得像一张纸,随风飘扬。加上它必须不停地与其它饿狗争斗,耗尽了所剩无几的脂肪,最后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工地的伙食差得不可再差,程大种自己都吃不饱,还要进行高强度的劳动,没有一口饭给这条狗吃的。道路正在向前延伸,可修路的伙食却越来越差。有一天,太平终于犯了一个大错误。就在那天,一个叫马二剪的工友吃饭吃到一半,气胀肚子,想去厕所解决问题,就把半碗饭放在了一个土墩上,回来见程大种收留的那条大狗正在代他舔碗呢,马二剪是先来的,底气足,气得青筋暴暴就拿砖头劈狗。

这条可怜的狗已经被人打够啦,程大种见了,就大声说了几句。可马二剪正在气头上,要程大种赔饭和碗——碗让狗舔了那还叫人碗吗?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动上了手。马二剪的同伙就去劈狗,狗在工棚内外,被打得东躲西藏,落荒而逃;两个兴山老乡将程大种拉开保护了。并且在情急之下说出了这条狗是程大种从神农架带出来的,是只晓人世的猎狗。可愤愤不平的那些人一直要求把这条狗宰了煮汤喝,工地上天天萝卜汤,这狗就算光骨头也总有狗肉味。包工头早就烦了,听两个兴山人这么一说,就对程大种下了最后通牒:有狗无程,有程无狗。要不,把你们赶走。

马二剪的人都在斥责这条狗的不是,说这条狗还是什么猎狗,就是条癞皮狗,扰乱了大家的生活。这么大的骨架子,眼里全是腊月的冰块,半夜时还有事没事像狼一样嗥叫几声,听着都骇人。

已经与马二剪打得鼻青脸肿、衣衫破碎的程大种在工地尽头的一堆木板缝里找到了太平,它正躺在角落里呜呜地舔着被砖头劈开的伤口——臀部破了两三条口子,流出的血被它自己一点点地舔干净了,可是伤口却不能舔合拢,依然悲壮地裂开在那里,像无声抗议的嘴巴。程大种说什么好呢?恨它?爱它?都没有了。他只想着怎么办,可有一种意绪是:不能让这些人宰了,范家一都没能宰,这些狗日的民工们更没资格宰。他们跟他一样面黄肌瘦,口叉黄土背朝青天,真说起来比狗还不如哩,狗还能在垃圾堆里刨到骨头吃,他们跟他一样,一个星期吃不到一次荤。也不能让裆里满是恶疮的黄牙包工头宰这条狗。不能!这条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条狗一定要坚持住,跟我回去,回丫鹊坳去!

程大种扪抚着太平的伤口,太平看到主人的眼里在黑暗中有闪动的泪光,在城市的灯火下。因为疼痛,寒风挤着伤口,伤口似乎在无限扩大,要把它的身体扒开,扒一条能走汽车的大缝。其实,它拥有许多,当它泡在疼痛中回忆的时候。那深夜的山风正在森林中呜咽蹒跚,草垛吹得飒飒直响。那只因为没有主人在家而安然熟睡的狗太平,细匀深沉的鼾声正应和着一阵阵山潮哩。它撵花栎林中的社鼠。它吃猪槽的食。它梦见峡谷尽头落日的余晖。它狂犬不已,那是因为它想吠,没有任何原因。早晨的山冈上满是露水打湿的鸟声和牛铃声。它还有一个家徒四壁的屋子。它有着两头哼哼哈哈的猪,有三只羊,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有两个娃儿,一个叫狗儿,一个叫毛丫;狗儿大,毛丫小。它与他们一起上山割猪草,挖柴胡,剥杜仲,下菜园。它还有主人老婆,一个整天忙里忙外吆三喝四的勤快女人,她害着鼻炎,鼻子不停地抽气,发出悦耳的响声。深夜,优美的深夜,一无所想的深夜。夜太长,在柔软的草窝里,它强闭着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进入梦乡,日子一天一天美美地过去……

可它已经来到城市。它已经误入城市。它的眼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没让主人看见。

它听见主人说:“唉——”

主人说:“我们走吧。”


(未完待续)

 




  

陈应松

 陈应松,男,1956年生,,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70余部,《陈应松文集》6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4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湖北文学奖等。作品翻译成英、法、俄、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到国外。中篇小说曾7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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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伍榕

策划/李瑞平

 侯  丽 


制作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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