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有约】肖放 | 戴经理——《邻里人物散记》之二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3-27 21:4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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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经理是铜钟巷的一个名人。铜钟巷里开店的、行医的、教书的、画画的,都有,各有千秋。戴经理却不大一样,他是在长江搞航运的,虽看不出他有哪些能耐,或许码头跑得多见的世面不同,为人行事的格局就不同寻常。

每年腊月二十八是他写春联的日子,太太负责裁纸,他负责写,用的上好的纸,字体、内容很少雷同,左邻右舍乃至路过的人随便来拿,各取所需。邻居家有个什么事,他是必得随礼的,由太太送过去,讲究个拿得出手,从来没有薄过。巷子里哪段路破损大了,他不声不响就找人来补平了,很平常似的,并不当回事宣扬。

戴经理的衣着很平常,以棉布长袍为主,但整洁,即便旧了,也不皱皱巴巴的邋遢相。他是个大块头,剃个光头,刮得泛着青光。腰板硬挺挺的,笔直。双眼黑亮,炯炯有神,与唇边两条乌黑的八字胡上下呼应,很威风。他刚住到这儿来的时候,巷子里的人遇见他,估计他未必认得自己,往往迟迟疑疑,并不主动与他打招呼。戴经理却迎上前来寒暄几句,拜托邻居多多关照,两眼发光,八字胡一翘一翘的,和气得很。

巷子里的人不仅记住了戴经理的好,还说戴经理的女人戴太太贤惠,一个殷实人家的女儿,跟了戴经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相夫教子,没听她对男人高言高语过。戴太太长得端庄,笑起来更加好看,大大方方的,特别肯帮人的忙,又不多言多语,巷子里的家长里短从不掺乎,总是笑脸迎人。不料这么个好人竟一病不起走了,留下了三个孩子。

戴经理中年丧妻,极为悲痛。办完丧事的那天,多喝了两杯酒,便向几个邻居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和戴太太的种种好处。原来戴经理也是苦出身,当过长工,打过短工,在姜堰一家油坊帮工时,每天光挑水就得三十多担,肩头上的肿块从来没消过——戴太太就是油坊翟掌柜的女儿,那时候两人就有意思了——戴经理后来只身跑到江州,先在吴公馆打杂,后来被吴家介绍出去学航运,跟人去了江西九江,从纤夫做起,整整十二年,一直干到经理。这期间,娶了戴太太。其后,又与太太带着孩子来到江州,自己租了一条船经营长江到内河的航运,不久便买下了铜钟巷的房子,安下了家。

戴经理说,我老板姓陆,高邮人,待我好啦,什么都教给我,支持我自立门户自己干。说你干成了最好,干不成还到我公司来当经理。我太太跟着我吃了苦啦,为我养儿育女不谈,家里的账全是她管,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往起攒,不然哪有我的今天啊!

邻居们这才恍然大悟,对戴经理夫妇就多了一份了解和佩服,对他的极度悲伤以至酒后失态,也更理解和同情了。




从那以后,邻居们往戴经理家的走动便多了些。戴经理有了闲空,也会约几个过来喝上两杯。让儿子去“小腊龙”卤菜店切半只卤鹅,到“老正兴”饭店门口摊儿上买些油炸臭干、鸭血卜页卷儿、水煮花生,再让大姑娘炒两个下酒菜,龙门阵便摆开了。

最聊得来的是丁先生和顾先生。丁先生乃一中医,顾先生是个画家,两位都和戴经理年龄相仿,都曾走南闯北,都善海阔天空,也都能喝两杯,且下酒必得“小腊龙”和油炸臭干,同气相求,投机得很。两位先生对戴经理家的餐具极为欣赏,首先是暖酒盅,外盅若一精妙葫芦,内置一薄瓷酒杯,盅盖为葫芦叶状,上有细藤缠绕,可作抓手。一套八只,以不同画面寓意“福”“禄”“寿”……均为景德镇彩绘瓷。而盘、盆、碗、碟、勺等一应巨细则品类齐全、形态各异,用瓷、彩绘等皆与酒盅一以贯之,蔚为大观。酒逢知己,戴经理愈加爽真,说他在江西多年,略懂一点瓷器,也小有收藏。承蒙不弃,将奉二位仁兄青花瓷餐具各一套把玩,万望笑纳。

酒过三巡,话题广涉书画,戴经理兴致更高,拿出几幅私藏一一展示……又收拾画案、铺开宣纸,笔墨伺候。顾画家自是当仁不让,信手几笔劲竹,水墨淋漓,颇有板桥意味。丁医师也擅狼毫,自谓诗词第一、书法第二、医术其三,但见他沉吟片刻,忽然笔走龙蛇,果然出手不凡。戴经理说自己写字作画只是玩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多大长进,不登大雅之堂。但还是跃跃欲试地拿起了笔,画的是一幅报岁兰,顾画家连呼:“好画、好画!同宗、同宗!”丁医师则激赏其布局,认为此画最妙之处在其主体部位的大片留白,别开生面、别有用心,直追“扬州八怪”之精髓。便央戴经理割爱。戴经理乐不可支,说这幅画得仓促,改日定重作一幅,装裱后奉您消遣。

戴经理一直没有续弦,先是风风光光地把大姑娘嫁了出去,是个律师的儿子,在政府当文员,条件不错。接着又四处张罗为儿子成了亲,媳妇长得俊俏,大脚,能干家务。小姑娘年纪尚小,可怜九岁就没了娘,舍不得,捧在手心里宠,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念书!”

小姑娘书读得不错,考上了江州中学师范部,人也出落了,跟她娘一样,端庄清秀。上门说亲的接二连三,条件没话说,而且门当户对。戴经理喜在眉梢,也算对得起她娘了。不料这丫头一个看不上,说不愿意当老板娘。却与巷子里的一个穷书生好上了,岁数比她大七八岁不谈,还得过肺病。戴经理怎么劝都没有用,放下话来:“你的事我不管了!”结果还是没有用,眼睁睁地看着她搬到学校去住了。心又放不下,叫大姑娘去探探情况。

小姑娘便回来了一趟,叫爸爸不要担心,人家一家都对我好呢!不过我们暂时不会结婚,忙得很,快要解放了,等解放了再说吧!戴经理听得云里雾里的,这丫头,你结不结婚扯上什么解放不解放的哪儿通哪啊?还是放心不下,又管不上,只好听天由命了。

回过头来,一心忙他的航运,闲时写写字作作画。大姑娘那边已为他生了一个外孙、三个外孙女,家里这边长头孙子也已出世,两头跑跑,不亦乐乎!




半年不到,江州果然解放了。,解放那天就去政府上了班,随后小姑娘也上了班,不久结婚生子,又给戴经理添了个外孙。儿子则辞去了私营老板那儿的差事,到一家公家的公司做会计,一年多就升了股长。大姑爷被安排到一家粮店记账,薪水不高,好在祖上还有点底子,过得去。媳妇和大姑娘则各自在家带孩子、料理家务。三个子女各有着落,没什么烦心的了。

戴经理的航运还在做,只是停掉了自己的航班,到朋友的公司里帮帮忙,毕竟六十好几的人了!于是公司里跑跑,自己家歇歇,两个女儿家转转,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走在巷子里,跟人打起招呼来,声音格外洪亮,八字胡虽白了不少,依然一翘一翘的,神气得很。依然不时与丁医师、顾画家等好友聚聚,依然首选“小腊龙”和油炸臭干,酒后也必得舞文弄墨一番。

戴家的落魄是几年以后的事了。先是朋友的公司歇了业,树倒猢狲散。,抓去劳改。小姑爷“反右”运动中被斗得吐血,从此卧病不起。再后来就是“三年困难时期”了……大姑娘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自己住的房子也租掉了,靠帮人洗衣做饭拉扯着八个子女。儿子这边,男孩女孩也排成了队,七张小嘴从早到晚张着,凭儿子的那份薪水加上房子的一点租金还是入不敷出。小姑娘孩子少些,但有一个重病号躺在床上,日子也很拮据。

巷子里便不见了戴经理的悠闲,眼神有些呆滞,八字胡稀稀疏疏,手上多了根拐杖。遇到人虽还打个招呼,但不肯人称他“经理”了,声音发了哑,“咕噜”一声已擦肩而过,敷衍似的。

常看见他拎着个布包出门,里面鼓鼓囊囊的。这样的时候,他都走得比较快,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有什么急事要去办的样子。一会儿又看见他回来了,还是低着头,慌慌张张地直往家里奔,布包还是鼓鼓的,显得重了些,不知道装的些什么。

再后来,便看见坡子街旧货店的那个老头儿往他家里跑。这才明白,戴经理的那些瓷器、字画保不住了。没办法,还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呢?你再狠也狠不过一张嘴的。何况戴经理家里是十张嘴,肚子空在那儿,你是要儿孙的命还是要你那些已三文不值二文的所谓宝贝?

戴经理明显的老了、瘦了,过去多大的块头啊?现在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走在巷子里,摇摇晃晃的,生怕一阵风把他吹倒了。



那几天连续暴雨,几条巷子全淹了。戴经理涉着齐膝的水,扛着一扇窗格子出了门。对门顾太太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房子又倒掉了一进,堂屋的门和窗是好木料,还雕了花,估计旧货店肯收,先拿一扇过去给他们看看,估个价。顾太太就有点惋惜,说你卖掉了就没有啦,房子不砌啦?戴经理摇摇头,没有话说了。

听说戴经理坐在倒掉的房子上大哭过一场,说对不起死去的太太,好不容易置下的家产,说好了三个儿女一人一进的,想不到竟败在了他自己手上。

大姑爷被抓去劳改后,儿子一家就不和大姑娘家来往了。儿子胆小,不敢不划清界限。戴经理还去,他不放心。大姑娘家也在城里,关帝庙巷,他亲家当年置下的宅第,很气派的。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两家房客。大姑娘和外孙、外孙女们挤在院子里搭的窝棚里,没有床,乱砖上面搁了几块木板,铺了些稻草。除了小姑娘送过来的一床棉被叠在中间外,旁边是几条发了黑的棉花胎。戴经理看了心酸,恨自己无力帮姑娘一把。每次去,大姑娘都得下一碗面条让老人吃了再走,戴经理更是心酸。

戴经理每天都到小姑娘那里去。小姑爷养病的营养是早上一只鸡蛋,做成盐水蛋花汤,滴两滴菜油,撒几片葱叶,高级啊!以前小姑爷吃之前,都让小姑娘先分一点出来给年幼的孩子补补,后来就留给老岳丈了。戴经理早上先去小姑娘家,把那几口盐水蛋花汤喝掉,再吃一点留给他的稀饭、馒头什么的。歇一会儿,便去小姑娘单位等食堂开门。在机关食堂吃了中饭,再买一点饭菜当晚饭,然后打道回府。

每天早上,铜钟巷里的石板路上都会响起“笃、笃、笃”的拐杖声,邻居们便知道,戴经理到小姑娘那儿去了。午后一会儿,“笃、笃、笃”的拐杖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邻居们又知道,戴经理在机关食堂吃过饭了。

戴经理已与以前判若两人,瘦得不成人形,头上又长又稀的白发七倒八歪的,八字胡没有了,眼珠子发了黄,浑浊无光,身上的棉布袍子打着补丁,空落落的。他总是右手拄着根拐棍,左手膀弯里挂着只竹篮,里面放着一只搪瓷盆、一只粗碗、一双竹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面无表情。

戴经理后来走不动了,让他大孙女每天去小姑娘那儿拿点吃的回来。后来又让大孙女带信过去,说爹爹不要吃的了,他吃不下去了。再后来,他就不声不响地咽了气。

顾太太淌着眼泪告诉两个姑娘,你们家的人说老头子是个大肚子饿吼,从食堂吃过中饭回来不到两个时辰,又等不及地把晚饭吃掉了。还说家里的字画都被他偷出去换东西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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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肖放,本名陈社。江苏泰州人。务过农,做过工,从事宣传文化工作多年。

著有散文集《坦然人生》《艰难的父爱》《走过》,杂文集《不如简单》,时评集《过犹不及》,小说集《井边》,文艺评论集《向平凡致敬》,长篇纪实散文《留学,到德国去》(与陈丹丹合著)。作品获《中国作家》优秀散文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江苏省理论作品奖、江苏省戈公振新闻奖、《雨花》优秀小说奖等奖项,入选《江苏文学五十年》《中国新文学大系》等选本。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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