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笔记 上篇

之一，去敦煌的那日，起得绝早，赶早班机，从兰州飞敦煌，海拔不低，一路轻度缺氧，轻度昏迷，四肢无力，大脑瘫痪，似小醉，。

飞机是九点起飞，机内供应早餐，平生第一次，在飞机上吃粥，还是营养紫米粥，天外有天，大开眼界。

錢選《貴妃上馬圖》

敦煌机场出去，很离谱，是一座小小的，荒荒的城，跟想象里的敦煌，十万八千里。不知道是我错，还是敦煌错。多年前，同样的盛夏里，从上海迢迢飞抵乌鲁木齐，下机进城一看，失望得吐血。乌鲁木齐城市外貌，除了多一点北方的風與日，跟上海基本没有两样，仿佛白白飞了那么五个小时，无趣极了。记得那晚，放下行李上街找第一个晚饭吃，乌鲁木齐市中心，遍地在卖的畅销家常菜，是椒麻鸡，川味菜，把我惊奇失望得，无法言说。那日在敦煌，亦是同样的感觉。街頭翹首，看见裹着头巾的妇人，红通通的脸，在沿街卖瓜果，又是瓜，又是葡萄的，一口爽脆的方言，跟老乡打招呼。这样看几眼，才好不容易，找到一点丝绸之路的意思。

去莫高窟，几乎是怀着朝拜的心情。先晃晃那里的博物馆，一步踏进去，还没有走第二步，跟女友异口同声尖叫起来，怎么像个日本的美术馆啊？那个格局真的太像了，一眼就了然了。看一眼说明，1992年至1994年，日本全资造的。敦煌博物馆，卧龙大熊猫保护区，都是这样子的，一步踏进去，就知道，原来不是我们自己造的。

莫高窟至好，至美，至有深意。包子走出第一个窟，就跟我讲，下次再来的話，哪里也不用去了，直接来莫高窟，住下慢慢看。照规矩，一共可以看八个窟，给了导游一点小费，给看了九个窟。导游讲解很有水平，问了问，是当地女子，这个工作，做了七年了，人家这七年里，看过大约两百个窟。听完真是景仰神往嫉妒咬牙很复杂地一胸膛。这种大景点的导游，极有意思，虽然没有见过多少市面，可是人家每日阅人无数，而且满口背得滚瓜烂熟的古文古诗传奇故事，除了讲解，平日讲话，亦是一种很奇异的口气，听着大有意思。对着我们整队人，很气宇轩昂地讲，嗯，你们不错，我们就喜欢好游客。坏游客，那种摸壁画，不好好听讲解的，我们不喜欢，就不给他们看好东西。你们，我喜欢的，多给你们讲讲，给你们看两个好窟。

跟女友开玩笑，我们等下可不可以跟伊讨只手机号码？夜里约伊出来吃酒闲话可以不可以？一夜听完，估计可以写半本聊斋或者拍案惊奇。女友翻我白眼，到了人类文化遗产面前，一點不庄重没正经，一肚子鬼祟小算盘。

莫高窟出来，去鸣沙山，这个地方，已经给我国人民摧残得不成样子了，大好的苍凉荒漠，沦落成了蹦蹦跳跳的锦江公园，什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塞诗里气壮山河的原味雄浑，已经荡然无存了。这种时刻，真的很反省，我们为什么还要万里迢迢地跑出来旅行？我很相信，等我们亲手把沙漠都摧毁完了，一定会有人大手笔地投资，建人工沙漠主题公园，就像我们把一个一个古城铲平，然后兴高采烈造一堂假古城，卖门票，申遗。这样的未来，恐怕不会很遥远了。

循例骑骆驼，爬沙坡，人山人海。本趟河西走廊的旅行中，唯一一次身体不舒服，没有发生在海拔将近4000米的青藏高原，竟然就发生在这个鸣沙山，头痛恶心猛烈得不得不吃点止痛药片。同行友人淡淡讲，人，是有史以来，最凶猛的动物，人，太残暴了。旅行回家，看一本土耳其人当年虐杀清洗亚美尼亚人的闲书，情节相当震撼，饭桌上跟包子讲讲，包子这段历史的书，比我看得多。小人讲，这件事，动物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在人类里发生。吃了几口晚饭，小人慢慢地讲，上帝把人造得太聪明了，于是要搭配一点缺点，，是其中之一。听完，我真是大悲哀了一整夜。

敦煌之夜，投宿敦煌山庄，山庄的顶层，是一个大大的露台，直对着鸣沙山。夜里在露台上饮酒看星星，巨大的星星，美得非凡，低低地，仿佛就在举手之间。清亮的银河，默默飞过头顶。这样美的夜空，一辈子不知道能够看见几次？十次会有吗？每一次看见，心里会想到何人何事？十分值得记下来的一笔流水账。等到人生暮年，坐在冬阳里，慢慢翻看，想必十分旖旎。第二天晨起，还爬上这个露台来，这里是山庄的早餐餐厅，全幅西式摆设，刀叉剑戟，雪白桌布。坐对鸣沙山的腾腾日出，吃一碗头汤拉面，仿佛很不错的说。

可惜，我们要赶早路，去嘉峪关。

敦煌有2100年历史，党水千年流，沙洲五谷香。抄几个敦煌民间小吃。驴肉黄面，胡羊焖饼，红柳拨疙瘩，长寿碱面，莫高釀皮，月泉浆水面，羊肉粉汤，羊肉合汁，泡儿油糕，宽心捋面，阳光煎饼，烫面油饼，花灯俭儿，苞谷面墩墩，翡翠榆钱。补写一笔，在莫高窟，热极干极，买了一瓶杏皮水给包子，莫高窟酸梅汤的意思吧。

莫高窟的书店里，书是不少的，仔细晃了几遍，想好好买一大堆回家，竟没有一本像样的，这些书，都是以游客为对象的，浅薄粗陋，无趣至极。

顺便写一笔。后来在车上，我们的导游小姐向大家推销敦煌的丝巾，伊讲，这几款，都是敦煌壁画的丝巾，一款藻井，一款飞天，都是敦煌特色得不得了的，你们看看，这么好的纯真丝，品质绝对有保证的，大家买点回家送人再合适不过了。满车客人，都很照顾导游小姐，纷纷开开心心买。就我一个白痴，死盯着小姐问，敦煌哪里来的真丝敦煌哪里来的真丝？小姐手忙脚乱收钱找钱，大概被我问得火都大了，直接就回答我，敦煌是真丝产地啊。我听完，自己就闭嘴了。丝绸之路，除了我这种千古书呆子，谁还记得丝绸之路是干什么用的？

之二，一起旅行的旅伴里，有年过半百的建筑家。那日跑到莫高窟，顶着烈日，在窟与窟之間钻进钻出叹息复叹息。看完窟里，再看窟外，那种心情跌宕，真的不足与君说。不住地骇笑，一個莫高窟，拿水泥栏杆围起来，弄得跟个疗养院一样。同行的建筑家不干了，追着解说小姐死缠烂打，小小结巴地唠叨，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为啥栏杆是水泥的？为啥不是木质的？太难看了是不是？接近40度的酷热下，解说小姐脾气超好地回答建筑家，因为有年黄金周，客人太多，挤得，木头栏杆的话，早挤出人命来了。听听啊，多本色的回答啊。我在旁邊默默地聼。建筑家愁眉深锁，继续死缠烂打，格么，可以做成里面水泥的，外面再包一层木头的栏杆啊，现在这样子，太太太难看了。满腔义愤填膺浓浓溢于言表。解说小姐回头看了看建筑家，大概觉得此游客不太像是无理取闹的，想了想，给了个可以划句号的回答，这个，是周总理生前让这么办的。我一边笑得扶着包子喘气，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建筑家的头，无限地大了起来。我想我以后还会去莫高窟瞻仰文化遗产，我想我这一生，每一次去莫高窟，一定会想起这位死缠烂打海枯石烂的建筑家。

這趟的旅途上，大脑几乎没有一分钟的空白，时刻被迫思考千古难题，我这粒懒散惯了的生锈大脑，此时此刻真是密集使用磨得精光四射。从兰州赶早班机飞敦煌，天刚亮就起来了，盘算着到了飞机上可以补睡一下。结果很惨，飞机上，隔条走廊，跟复旦中文系老前辈坐成肩并肩。老前辈精神极旺，一路跟我畅谈中国现当代文学史，鲁郭茅巴老曹。一路飞抵敦煌，别说眼睛没合过，我连嘴巴都没机会合过。然后精疲力竭走下飞机，老前辈笑容满面，逢人就讲，这个人这个人，我跟她谈中国文学谈得太有意思了。

某日旅途上，于青藏高原的路边小饭馆内，脏兮兮地面面相觑着饭饭菜菜，忽然就发现，隔肩坐着的白发老男人，讲一口软糯古老的上海闲话，人家居然来自尼日利亚。包子瞪着老男人，悄悄问我，伊看上去，跟我们没两样，伊怎么没有晒成非洲黑？真的假的？夜里我私下串门子极度八卦地东问西问，非常福尔摩斯地搞明白了，人家尼日利亚老男人，最近几年退休回来，住香港，养白了。

之三，西北旅行，最让我想念不止的西北美味，是羊肉。半辈子最爱的肉肉，一是羊，二是鸭，有这两样，其他肉肉就不用看了。鸭子是法国人的最好吃，羊就没有最字好講，各地各国，好吃的羊肉不胜枚举。到了兰州青海两地，果然吃到极好的手抓羊肉，那种细致鲜甜软嫩，简直匪夷所思。某日堵车，跌跌撞撞深夜才抵兰州，赶去宁卧庄赴宴，抬头看见桌上一张小告示，特别推出柴达木天然牧区碱羊。碱羊二字平生初见，便问宴席女主人，不问则已一问吓一跳，碱羊原来是自幼被阉割之羊。席间众人不再做声，人人低头默默。后来从西宁搭飞机回家，去机场的路上，跟司机胡扯，问伊，你们西宁人，吃羊肉，哪个部位最好吃？司机西北大汉，咽了咽口水，铿锵地回答，羊脖子。

河西走廊走了一路，从嘉峪关进的张掖，那个簇新的嘉峪关，让我五内俱焚一身的鸡皮疙瘩，满城楼的油漆新味熏得我热泪纵横。车一入张掖，便舒展了，古城的意思，杨柳依依，细巷婉转，一笔一笔，浓淡晕开，真是好极。此地古称甘州，比张掖这个名字，不知漂亮多少。黄昏里，车行一路，便东张西望两边。频频看见某某小饭，小饭二字，入眼有爱。到了晚餐桌上，就真的有了一大盆子的小饭。是面皮切得小小粒，滚水煮了，宽宽浇上汤滷，那晚的汤滷，是豆腐粉皮之流，吃来比泡饭爽净，比面条随意。舟车劳顿了一日，有这样一碗清爽澹泊的黄昏小饭，何等体贴人心。什么人给起的名字？这么美这么甜还不肉麻，真真神来之笔。

在白银的漂亮饭桌上，吃到一味甜汤，滋味清淡酸甜，薄薄有爽朗酒意，汤底还有极有咀嚼的麦片。口味浓重的西北菜里，竟有这样清俊可喜的汤水，真真动人肺腑。这是此地的家常小吃，甜醅子。服务生说了，我还不知如何写这三个字，琢磨良久，才明了。后来每餐饭饭，一有服务生给每人分甜醅子，我都喝完了，跟服务生额外再讨一碗，包子干脆省下自己那一碗，都献给了我。这个甜醅子，比糯米制的酒酿来得清雅，西北各地，或是取燕麦制，或是取青稞制，有一种清中带浓，浓中寓清的奇异的美好，滋味极是暧昧悠长，魅人得不得了。

  在黄河边看石林，午饭在农家吃，一进小院，主人家洗好了大篮子的红枣，抓来吃。傍晚晃完石林漂过黄河，离开的时候，黄河农妇追着你，卖红枣给你，一大包鲜红美貌的黄河滩枣，只要十块钱。怕一路行走，心里虽然极爱，究竟不敢买。第二天在兰州飞敦煌的飞机场里，看见一小把枣子，卖八十块，真的是，满心的悔意，丛生了足足一亩地。

* 這個是2013年的舊稿，光陰真是容易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