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这一生,活了两个人生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6-08 00:24:51



沈从文逝世30周年

1988.5.10 - 2018.5.10

拉到文末

有你们期待已久的赠书活动

▼▼▼


今天,是沈从文逝世三十周年纪念日。他生于1902年,丰富的著述(小说)大多写于46岁前,建国后基本放弃了文学写作,改而研究文物、丝绸、文化史以及古代服饰。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逝于北京。“如果他在世,肯定是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最有力的候选人。”不少人喜欢这样的说法,以此来加重对沈从文的崇仰和表达遗憾。


这固然是个很大的遗憾,不过实在说来,获奖与否并没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对沈从文的认识,能走到多远多深。



视频:大家·沈从文


在沈从文逝世三十周年之际,向书友们推荐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这套沈从文传记,回顾沈从文生命发展的不同阶段。叙述他的辗转流荡,”传奇”与平常,”人格放光”与精神痛苦。从沈从文的成长、哀乐与创作脉络中,也可窥见中国的文化环境与氛围,以及当时的文人生存状态。


谨此纪念。



沈从文的前半生

沈从文的后半生

张新颖 著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沈从文这一生

文:张新颖


前半生


1902年的12月28日,一个男孩降生在辰河边上的镇筸山城,名叫沈岳焕。20年后,他放弃做兵士的生活,提了一卷行李,在北京一家小客店的旅客簿上,写下一个名字:沈从文。


在沈从文的前半生中,几乎每一个重要的时节,都与水有着无法开解的关系。


离家十年后,他第一次回乡探望母亲,美丽、险急的沅水又给他莫大的启示:


“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历史真是一条河

摘选自《沈从文的前半生》


一九三四年一月七日,沈从文启程回凤凰。这是他离开湘西十年后第一次返乡,历时一个月,多用于行途:坐火车到长沙,换汽车到常德,再坐汽车到桃源,从桃源雇一只小船沿沅水上行,至浦市后改走陆路到家;在家只停留了四天,即回北平。


少年沈从文与耄耋之年沈从文

绘自书友


行前,向张兆和许约,每天写信报告沿途见闻。他写了近五十封之多,回北平后整理,把“三三专利读物”转换为面向读者的文本,以系列散文的形式陆续发表,后结集成《湘行散记》。这部著名散文作品的“底本”,给妻子的私信,半个多世纪之后,编辑成《湘行书简》公开。


书信手稿

1951年11月1日 于巫山


其实还没等沈从文写信,张兆和先动笔了,那是在送走沈从文第二天的早晨:


二哥:

乍醒时,天才蒙蒙亮,猛然想着你,猛然想着你,心便跳跃不止。我什么都能放心,就只不放心路上不平靖,就只担心这个。因为你说的,那条道不容易走。

……

昨天回来时,在车子上,四妹老拿膀子拐我。她惹我,说我会哭的,同九妹拿我开玩笑。我因为心里难受,一直没有理她们。今天我起得很早。精神也好,因为想着是替你做事,我要好好地做。我在给你写信,四妹伸头缩脑的,九妹问我要不要吃窠鸡子。我笑死了。

“替你做事”,是指代沈从文为《大公报·文艺副刊》看稿编稿。自从沈从文主编这个副刊,张兆和就成了义务助手;沈从文离开期间,自然更需要她料理一些事务。她结婚后自己也尝试创作,署名叔文。


第三天,九日侵晨,张兆和又写一信;晚上,写第三封信。《湘行书简》即以这三封信作引子,主体部分是沈从文的三十四封信。


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


沈从文到常德后,见了“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曾芹轩——十二年前,他就是坐这个人押运军服的船,从常德去保靖再次参军。曾芹轩送他到桃源,选定一只小船,讲定十五块钱,十三日上行。


我路上不带书,可是有一套彩色蜡笔,故可以作不少好画。照片预备留在家乡给熟人照相,给苗老咪照相,不能在路上糟蹋,故路上不照相。

他的第一幅蜡笔速写是简家溪:

沈从文绘

“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有摇橹唱歌声音,有水声,有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


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心绪随情境流转,同时落笔描述所闻所见所感所想,这样的写作情景——在一条河上,在河上的一条小船里,一天连着一天,一封接着一封写长长的信——是稀见的;更为奇妙的是,这条流动不息的河,不仅构成了这些书简的外部写作环境,而且成为这些书简的内部核心成分,不妨说,这些书简就是关于这条河的。所写一切,几乎无不由这条河而起;写作者本身,其精神构成,也清晰可见这条河的参与和渗透。


十三日下午:


“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


十五日晚:


“吃饭以前校过几篇《月下小景》,细细的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这些文章有些方面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但倘若这认识并非过分的骄傲,我将说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却是耐心。我把它写得比别人认真,因此也就比别人好些的。我轻视天才,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


十七日:


“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十八日上午,船过两个大滩。上横石滩时,沈从文产生了一个想法:


“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个印象。”


这是沈从文第一次提到印选集的想法,两年后,厚厚的《从文小说习作选》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


这个时候的沈从文,到达自己第一次出门离家“混日子”的辰州河段,他站在船上看水,也仿佛照见了本真的自己:


“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湘行散记》里有一篇,题目就是《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标记这一非同寻常的彻悟时刻——返湘之行,同时也是一次百感交集的内心旅程,其精神会聚和贯通的至高点,即显现于这一特殊的时刻。


(文章摘自《沈从文的前半生:一九〇二~一九四八》,张新颖 著。)


后半生



我们从《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摘录出沈从文1948-1966期间走过的一些路,希望可以构筑一个更为完整的沈从文世界。


从1948年始,沈从文在时代大转折关口的精神危机和从崩溃中的恢复,成为他后半生重新安身立命、成就另一番事业的起点。这部著作由此起笔,沿着他生命的坎坷历程,翔实叙述他的社会遭遇、个人选择和内心生活,叙述他为始终不肯放弃的物质文化史和杂文物研究而做的超常努力和付出。


  沈从文后半生走过的路  



终得搁笔

这是我们年龄的人必然结果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

时任政府抢运学者教授

沈从文收到全家南飞的通知

但他选择了留下

在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

他描绘了那个重要历史片段中的北平


北平冬晴,天日犹明明朗朗,惟十天半月可能即有地覆天翻大战发生!


......


北平可能不至于毁去,惟必然有不少熟人因之要在混乱胡涂中毁去。大家都心情沉郁,为三十年所仅见。……二百万人都不声不响的等待要来的事件。真是历史最离奇而深刻的一章。


很快

他对自己的文学命运也有了明确的预感

所编副刊停刊

他寄还来稿

在给一个青年作者的信中,说


中国行将进入一新时代,……传统写作方式态度,恐都得决心放弃,从新起始来学习从事


人近中年,观念凝固,用笔习惯已不容易扭转,加之误解重重,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搁笔。这是我们年龄的人必然结果。


左起:沈从文、巴金、张兆和、章靳以、李健吾。

1949年夏


悲剧转入谧静

和和平平接受


一九四九年。沈从文虽然对自己的命运有明确的预感,但仍在强烈刺激下陷入空前的孤立感,一月中旬,发展成精神失常。


三月二十八日上午,沈从文在家里,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些煤油。后被送往医院急救,然后转入精神病防治院。


遇救后,沈从文的反应似乎不像此前那么激烈了,表面上张力好像松弛下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悲剧转入谧静,在谧静中仿佛见到了神,理会了神。看一切,再不会用一种强持负气去防御,只和和平平来接受了。”


声音太热闹,船上人居然醒了。一个人拿着个网兜捞鱼虾。网兜不过如草帽大小,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捞着。(沈从文绘)


船还在作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总而言之不醒。)(沈从文绘)



个人头脑中的东西

转成为公共的知识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文化部党组调配美术组陈大章、李之檀、范曾等人给沈从文做助手,按照沈从文提供的图像和实物资料加以摹绘,另有其他相关人员配合工作。书名拟定为《中国古代服饰资料》,按照时间进度,要赶在十月前出版,向国庆十五周年献礼。


至此,沈从文从一九六〇年开始实施的服装史研究计划出现了重大转折。如此特别的重视,让沈从文添了些隐忧,但总的来说他更感到欣慰,欣慰的是原本只能保留在他“个人头脑”中的东西,终于可以“转成为公共的知识”。


还有很多的路

很多的故事


我还可以讲很多关于沈从文后半生方方面面的故事,但最后我想谈谈一个有关时间的事。


在沈从文漫长的后半生里,时间是非常难熬的,各种各样的烦恼、屈辱、挫折,要一分钟一分钟去挨,一天一天去挨,要一点一点用自己的努力来对付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事情,一点一点来做自己的事业。


所以那个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煎熬。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都会觉得是透不过气来、压抑到令人窒息、看不到头的磨人过程。有时候我会有这样一种虚幻的想法:快点写完吧,写完了,书里的人就从时间的磨难里解脱了。


可是,沈从文是研究历史的人,研究历史的人心里有另外一个时间,这个时间的跨度和度量的单位非常大,面对古人和文物的时候,他自然而然有千载之下百世之后的感叹;对自己的工作,沈从文常用的时间衡量单位是代,不是一天天计算时间,也不是一年年,而是一代代的。


1949年,他给丁玲写信说,他也不要写作了,反正写作有很多年轻人,他要做的是工艺美术史的研究,给下一代留个礼物吧。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这样强烈的自信,要留给下一代。


在此之前,沈从文用差不多的方式表达过对自己文学的强烈信心。1948年,他十几岁的儿子读《湘行散记》,他跟儿子说,你看这些文章很年轻,等到你长大的时候,这些文章还很年轻。


他的计算方法是指一个人长大了,这些文章还有生命力。这个今天已经得到验证,不但他的儿子长大了,后来好几代人长大了,21世纪我们还会读《湘行散记》。


在后半生,他不仅仅对他做的文物研究有这样强烈的自信,对他已经遭受了否定的文学也有这样强烈的自信。这样的自信是建立在长时间的信心上的。在这个时间的故事里面,有两件事,我愿意讲给大家听,这特别让我震惊。


1949年他以前留绝笔,写了两章自传,要把自己是一个什么人交代清楚。这两章自传里面有一章叫《一个人的自白》,第一段有这么句话:“将来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见出一个‘人’的本来。”那是什么样的时候啊,他还想到将来会有那么一天,和他的“全部作品同置”。


过了许多年,我再一次感受到心里的震惊,是看到文章的手稿。1975年,整日埋首于杂文物研究里的沈从文,从残存未毁的手稿中发现《一个人的自白》第一页,他郑重托付给忘年交、后半生最信任的王,说:“这个放在你处。将来收到我全集里。”


王用卡片纸做了保护夹,外面写“沈要”二字,里面用铅笔记了一行:“七五年八月十五下午交余:‘这个放在你处……”省略号隐去的,就是那句让我震惊的话:“将来收到我全集里。”王在衣箱里做了个夹板层,把这页手稿藏在里面。


时间绵延不绝,个体生命从头到尾,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瞬;但是,一个伟大的个体,却能奋力凿通自己生命的头和尾,既向前延伸也向后延伸,他从在他之前的过去时间里源源不断汲取丰富的和支持自己的力量,他把自己的一切安排、托付给在他之后的未来时间。


站在今天的位置,我们会发现,时间的故事,大跨度地计量时间,一代一代地计量时间的这个故事,最终是一个时间胜利的故事。



 《深港书评》



  送书福利

本期奖品:


赠送由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张新颖著的《沈从文的前/后半生》一套,共五套。


参与方式:


关注我们微信公众号“深港书评”,分享本文并在后台留言“沈从文”三字即可参与。


截止时间:


截止时间为2018年5月17日(周四)中午12:00。名单公布请留意我们稍后推文。



编 辑 | 邓晓偲 庄漫妮



发表
26906人 签到看排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