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刊于《西安日报》2018年5月10日西岳副刊]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08-26 01:18:08

二娘颠着一对尖尖小脚,像学步不稳的娃娃要用快走平衡身体,在堂屋和厨窑一回回穿梭,脸红堂堂的,表情紧张、神秘,又透着一股子兴奋和喜悦。

“谁要生娃娃了?”我扭头问妈。

二娘是村上顶有名的接生婆,谁家要生娃儿,十有八九请她。妹妹就是二娘接生的,她这种特殊表情刻在了我的心底,抺都抹不掉。那表情相当有震慑力,。

妈咯咯笑了:“要炸油饼哩,瞅她慌的!小心冲了锅惊着油,找打!”

彬县北极塬上,农家节庆多有炸油饼的风习。困苦年月里,通常一次在过年前,添喜庆;一次在新麦后,犒劳力。这在那个年代是相当阔气的。倘能掂块金灿灿的油饼,感觉就跟做了皇上一样,可以傲睨四周围一片臣服表情的,看他们眨巴着眼睛喉结抖抖地吞唾沬。——口燥得唾沫其实也滋不出很多,多半在咕儿咕儿咽焦渴!嘁!肚子瘪瘪的,哪来的渴,凉水哄胃呀?

我几近夺门而出,把这个振奋涎水的消息唱扬得满窑院叽叽嘎嘎笑。嗯,彬县人把到处宣扬不宜传布的小道消息叫“唱扬”,高唱着宣扬,既绘其形又传其神,充分显示出方言鲜活生动的魅力。小道消息大都无经实证或富有隐私,顶能激励想像,煽动揣测,让卑微的生活添一把难得的调味,日子就不至于清汤寡水没有嚼头。国人喜传小道消息的癖好,我那么小就能把握得圆熟无比,运用得出神入化,实在是个奇迹。基因的确神奇,它可真能让人不学有术、无师自通!大小二十眼窑洞的大窑院住了七八户堂亲,光娃娃伙就十好几个,一个个小馋虫兴奋得眼溅着火星子,亮晶晶燃烧,谁能按捺住嗓子眼里的喳喳乱叫?全都往二娘厨窑包围。

二娘厨窑的烟囱在冒青烟了。窑院里飘荡的草木烟火味忽然不呛人了,变得油乎乎香。

可我们却遭遇到了阻截!二娘家几个上学没上学的堂哥堂妹堂弟,枪一样杵在厨窑外,脸冰冰冷,眼光像尖尖的钉子,扑闪扑闪朝我们戳。

二娘家娃娃最多,大小六个,从头到尾差了十七八岁,还不说有两个才牙牙学语的小孙子呢!娃多嘴稠,比谁家都缺吃短喝。二伯脾气便一天比一天火爆,成天不是骂这个就是打那个,人见人躲;心却极软,饭少嘴多,每每囫囵几口就跳下炕奔田里刨遗捡漏去充饥。前几年冬里,肚饥饱吃了一顿棚架上正晒的柿饼,腹痛多日不见好转,硬扛到人都出现了谵语,才拉到县医院确诊为肠梗阻,上了手术台就没能下来,留下孤儿寡母一大串。二娘领着她的娃娃们哭得眼里差点淌血。

日子穷困到朝不保夕,二娘不再刻意俭省。二伯的突然离世成了她心头最大的后悔和疼痛——常年清汤寡水地吊命,半口香的没给吃人便没了,命咋这么贱?你知道一觉睡去,转天谁会醒不过来?豁出去了,吃,死也不做饿死鬼!从那时起,再苦再穷,二娘也一定要让她可怜的儿孙一年到头享一两次口福!

可一年毕竟三百六十五天,漫长得要死。肚子顿顿得要楦头,泥囤瓦瓮的米面却少得可怜。地还是那么多地,咋就不出产呢?一个和尚有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老辈儿的话咋就这么灵验!地成了公家的,搭伙儿出工,只消有三几个不当自家事那么上心,敷衍得一地潦草,勤快人劲也给搅散了。一天天都躲奸溜滑,地能不哄人一年?二伯生前是勤苦人,曾掏尽力气赚到过好日子,最见不得田里怠慢,唾沫四溅骂:“不穷你跳到我坟头骂没眼光!”可谁听呢?还嘲讽:“你勤能上天?到头不跟我一样饿肚子!”二娘最能体谅二伯的火爆脾气。然而二娘想不透世道人心,抹着泪偷偷问妈:“他五娘,是不是咱以前吃太饱太好遭了罪?咱还能熬到头吗?”

熬到熬不到都得熬,求生是人的第一本能。二娘颠着一对小脚春偷苜蓿、夏秋清野、冬挖药柴贴短补缺,实在揭不开锅了,就打发娃们出门乞讨。可只要熬到新麦后,二娘必定要炸一顿肥嘟嘟的油饼给娃们解馋。

你说,这顿油饼能不金贵?

难怪堂哥堂妹堂弟们要全力打赢这场保卫战!

二娘把柴门哐的闭严,连矮窗都关上了。我知道,门窗一关,二娘要先燃一炷香敬给灶神,又端一碗水放在锅台,然后借天窗那点光亮往锅里倒菜籽油,神情既坚决、又迟疑,满脸的惶惶惴惴。油刚一热,说悄悄话般指挥三姐赶紧将擀好的生面坯子往油锅下,哗哗哗,风摇杨树叶的声音立时由厨窑传出……整个情形活像巫师做法,透着瘆人的神秘。——妈炸油饼时就是如此情形!

这份瘆人的神秘不但不能令我们怯,反倒撺掇出兴奋,就像去偷人家门前红了脸歪着嘴嘲笑的水蜜桃,紧张得想尿。我们在关紧的门外,排列成了对峙,一方是严阵以待的阻击,一方是被那哗一声又哗一声油饼入锅的欢唱激出来的口水,自然了,还有二娘平素疼爱我们的记忆。

我们知道怎么突围了!

压根儿没有商量,我们不约而同弓下小身子,双手卷成喇叭可劲儿喊:“油溢了!油溢了!”两声还没落地,二娘果然提着擀面仗追出来,堂哥堂妹堂弟们脸上笑开了花,眼睛里跳荡着兴灾乐祸。几个滴溜着鼻涕的小不点慌不择路地溃退了。二娘冲了来,背后那只手一伸,是几个热乎乎的大油饼:“皮松了,想紧呀?”——这是彬县俚语,顽皮找打的意思。我们嘿嘿嘿笑,抓过油饼一溜烟跑远,一人分一小块塞进嘴里,边嚼边向那几个灰头土脸的“卫士”挤眉弄脸。小堂弟头一扬,张大嘴朝天哭。

那个年月,像彬县这样地薄活粗肥不足得靠天吃饭的地方,菜油金贵得紧,抠抠掐掐一年咋也混不到头。生辣角切碎盐醋一拌,便是下饭的菜;冬里腌两瓮白菜萝卜(那还得有),黑面红馍就不至太过糙口、艰于下咽。妈妈们谁不想变着法儿调口换味?日子的乐趣一半也源于口舌之福啊!妈妈们虽不懂这是人性,但能自觉到这是天职。她们天生就有用美味表达母爱的本能!于是,炸油饼这种极耗油的烹饪,就变得像走晃晃悠悠的独木桥,必须过

二娘的油饼炸着炸着,先是锅里的油像面汤一样泛着泡沫溢出来,要不是她眼尖手快往里撒了把筷子,能扑一锅台;接着便滋啦啦响着,油面眼睁睁下沉了两指多高。二娘事后给妈说:“他五娘,吓人哩!满打满算就这么几斤油,撞了鬼了!八成是那个饿死鬼跑回来讨债了!”二娘眼泪断了线淌。

妈捞起笤帚抡向我,我冷不防被打得跳起来。我不疼,我被惊着了,张大嘴嚎。二娘一把夺过妈手里的笤帚,斥:“打娃做啥?他懂啥?”妈倒立两眼骂:“都是他闯的祸,带头吼,冲了锅惊了油!”二娘身子一拧溜下炕,牵上我就走。带我去到厨窑,屋梁上摘下馍笼,塞给我又圆又大一个油饼:“悄悄吃,别让人看见!”

隔天,二娘揣了几个肥肥的油饼,偷偷去二伯的坟上。二伯的坟卧在我们学校屁股后头,和伯的坟遥遥相望。我们堂兄弟姊妹每天上下学,都要从那又瘦又小的坟旁路过。那是一片平坦肥沃的土地,麦茬里长着一篷一篷野刺苋,绿汪汪顶着些紫色的絮状花蕾。我曾经很奇怪,问妈:“伯和二伯为啥埋在人家一队地里?”妈说:“那过去是咱家地,你两个伯年年耕种收割!”二娘在二伯坟上哭完,坐在高高的麦茬地里,一眼一眼看围墙很高的学校,听着越墙而过的读书声,爬起来,一边搜寻能吃的野菜一边往回走,那双尖尖的小脚,把整整端端的一帧地走得七扭八歪、颠三倒四。

后来二娘给妈说:“我听到了咱娃念书,心里才有了些劲!”

妈说:“那么多娃,你能听出谁是谁?”

二娘肯定地说:“我能!”

……

二娘顽强地活到我们一个个长大。顽强地活到土地责任承包。二娘包揽了所有哄孙子的杂务,一门心思让儿子们放开手大奔前程。有了土地后,二娘再没为缺吃少穿煎熬过,炸油饼也成了家常便饭。一年我回乡省亲,吃着二娘炸的油饼,自然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顽皮荒唐,问:“现在炸油饼,还有那么请究吗?”二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穷讲究穷讲究,穷才讲究!现在麦囤饱饱的,油瓮满满的,成十年都吃不空,咱怕啥?”

我这才敢说,小时候只要提炸油饼,我的头发就会竖起来,浑身的汗毛扎得肉疼。二娘和妈一听,笑得哈哈的。我又问:“哪油锅溢了是咋回事?”二娘和妈说:“不是有水分,就是掺了渣!”我疑疑惑惑不信,妈说:“不信你试一下就知道了!”二娘接话道:“这都是你妈试出来的。”

二娘晚年时,门上来了一个银元贩子,人亲嘴甜,价钱公道,天花乱坠说得二娘动了心,把儿女平时给她的零用钱全拿出来,买了百十个。儿女知道后一验,全是假的。二娘不管,就当真的藏着。我听后摇头直叹,妈却说:“你二娘过去手上就有百十个银元,年馑里零零都哄了嘴了!她想收就收着,全当了心事!”二娘病重后,郑重地把那些银元给几个儿子分了,数得哐啷哐啷响。

二娘活了八十五岁。她最后瘫在炕上的那几年,每回家乡,即便绕道,我也一定要去看望她。至今让我后悔的,是我每次看望,给过钱,买过杂七杂八的吃食,竟没给她买过一次油饼。家乡彬县每道塬的乡集上,卖油饼麻花的摊点一行串着一行,是一大特色。可我,怎的就想不到给二娘买哪怕一个油饼呢?

二娘去世时是个夏天。我披麻戴孝跪在麦草里为她守灵时,望着像片中她那双慈祥的幽深眼睛,难禁心中大恸,刻骨铭心地觉着了一种别样的沧桑!

二娘,在彼岸,你还会再炸油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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