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藤:又见麦梢黄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2-05 04:24:01

又见麦梢黄


作者/席慕藤


      不知哪个勤快的人家,于城区的一隅辟出这方沃壤,虽不过数丈见方,但伴晨风飒飒吟唱着的金黄的麦浪,却燃亮了我欣喜的目光。民谚告知我,时令已然迫近农历的“芒种”了。

      记得读初中时,在我的故乡——坦荡如砥的鲁西南大平原上,“芒种”是名副其实的“忙收”。但见天空幽蓝高远万里无云,干净得犹如乡亲们纤尘不染的心。太阳热辣辣地朗照着大地,气温陡地窜高,大块大块的麦田,似乎头天还羞答答呈一碧万顷的青涩状,可经由与习习南风的一夜温存絮语,次日便金灿灿黄澄澄晃得人目眩神迷了。这该是一年中最为繁忙和劳累的季节了,由于刚实行了“大包干”,乡亲们心劲儿十足,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但凡能动弹的,全都涌向麦浪翻滚的沃野。

常常是雄鸡尚未鸣四更,我家的收割大军就浩浩荡荡向麦野进发了。迤逦而行的队伍中,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的必定是拉着地排车的父亲,紧随其后的是一溜小跑瘦弱温顺的母亲,再后面是或嚷或闹或睡眼惺忪的“八旗子弟”——我那些猪娃般脏兮兮却可爱得要命的弟、妹们,最后压阵的自然是我——负责收容个把被大部队甩下的“散兵游勇”。

      抵达麦田,父亲稍作分工,家人们便各就各位,你两垄我三行地操镰刈割。铮亮的镰刀忘情地扑向久违的麦海,如扑进至爱亲人的怀抱。“嚓嚓嚓”,但听麦秆响,不闻人语喧,就连一向调皮的老三,此时也撅着屁股“吭哧吭哧”把小银镰耍得飞快,还甩胳膊晃膀子要追上远远在前面“引领航向”的父亲哩!

      毕竟小孩子年幼身单力气薄,不大会儿,我们兄妹便气喘吁吁不胜其累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不说,这鼻孔咋还痒痒得特难受呢?拿指头往纵深处稍一开掘,一坨粘稠状物质便顺势而出,借着熹微的晨光仔细打量,天爷啦,俺鼻孔里竟还出产十分丰富的“煤炭资源” 哩!——嘿嘿,那黑魆魆的东西其实是“麦锈”。 

      每逢此时,母亲就开始张罗着“犒劳三军”了,只见她变戏法似地取开层层笼布,拿出热乎乎暄腾腾俗称“油馔子”的白面葱花大饼,接着照例要掂出满满一塑料桶“糖精水”。不用母亲招呼,弟、妹们早已两眼放光,抢过这平日很少能够歆享的美食狂吃猛喝起来。母亲笑意盈盈地嗔骂着:“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都是些饿死鬼托生的熊货!”尽管俺也馋得要命,可总得扭捏出几分兄长的“风范”不是?我抓过一块油饼,飞跑着向父亲奔去。父亲舒展腰身,嘿嘿直乐:“乖儿嘞,就数你心疼爹!”茧硬的巴掌“啪叽”拍在我的光脑瓢上,接着往大手上猛啐一口唾沫,脖子一梗又俯下身子与麦野融为一体了。

      不是俺一跤跌在牛腚上劲劲儿地吹,父亲虽说从未进学堂念过书,可结结实实是我们那方乡土上一等一的庄稼好把式。摇耧扶犁,耘地扬场,样样精通,令我甚为敬佩。就说扬场吧,父亲往往是吆喝牲口直忙到天傍黑,用石磙碾压出恁大一堆麦子,担心晚上阴天下雨,顾不得抖落满身的疲惫,一俟南风起,他便借着疏朗的月光,用木锨将麦子一下下高高扬起。落在近处的是沉实的麦粒,飘向稍远处的是轻薄的麦糠,彼此泾渭分明,愉快地分道扬镳。看父亲节奏轻快潇洒自如的动作,我总会想当然地以为,“劳动者是美丽的”这句经典名言就是专为我父亲这样的庄户汉子量身打造的。

      清楚地记得那年秋天播种麦子前,父亲已事先将用猪牛羊粪、麦秸青草树叶等沤制而成的有机肥料一堆堆卸在田里了。为了让父亲少受点累,也有几分逞能的意思在里面,我硬是坚持与父亲一人半边分开撒农家肥。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铁锨撒完其中的三堆,父亲已气定神闲地将另外半边全部撒完。父亲的身后,绵延着一层泛着光泽的灰黑色,真像用泥抹子摊得那般均匀。而我脚下的粪肥呢,这里一小堆,那里一大坨,此厚彼薄,不少地方还裸露着白地。我不由惭愧地垂下了脑袋,清楚自己真如父亲所说“不是块干庄稼活的料”,暗下决心绝不能虚度光阴,早晚要在学业上让父亲为儿子骄傲一把。

      这些年每次回故乡探亲,要么恰逢炎夏,其时鲜嫩的玉米苗或豆棵已高过齐斩的麦茬;要么正值隆冬,麦苗正小脸儿焦黄地瑟缩在雪窝中酣畅地冬眠。一晃我已二十余年没在故乡金黄的麦浪中可着劲儿地撒欢了,甚至直至今日竟从未亲眼目睹过联合收割机的飒爽英姿,这于我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再有,作为家中的擎天柱——慈蔼的父亲,已被一抔黄土总结成麦野中一个简洁的圆点。不论物是人非的变故,还是斗转星移的流逝,都使我每念及故乡的麦野时,情愫中便平添了几分惆怅与无言的悲壮。


      多少个静夜我辗转难眠,真想以一粒麦子的名义,一一轻叩乡亲们的门扉,恳请你们评判:我这个漂泊千里的游子,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乡土气息”是否飘散了淡远了?偶尔亦因世事的诡谲而感喟:人呐许多时候实在不如原野的麦子活得滋润洒脱,活得光明磊落!你瞧,一望无垠的麦野中,一垄垄一株株的麦苗尽管你挤我挨,可谁也不屑终日琢磨着在别人脚底下使绊子——跌倒别人崛起自个儿,谁也不会时常寻思着在别人脖子上下套子——窒息别人舒坦自个儿,将能省的心计全省了。它们相处得多好啊,你不遮挡我的阳光,我也不攫取你的雨露,大家并肩携手,挺拔成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如果可能,我死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葬我于父亲身旁,幻化为一株平朴的麦子,与遍野的麦子们一起,紧密团结在父亲周围,继续聆听父亲关于春华秋实的训诲……


席慕藤

席慕藤,男,原名张秀良,山东单县人。1981—1987年就读于单县一中,1991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政治系,现为中国石油大学(华东)附属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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