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鹤、游汝杰 | 地名层次和文化层次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1-01 20:15:24

  江西地名研究


导语

      周振鹤先生是历史地理学界的前辈,,尤其周先生主编的多卷本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的完成,大大深化了政区地理的研究。周振鹤先生博学多闻,研究兴趣相当广泛,早年曾与语言学者游汝杰先生进行过深入交流和合作,在语言和文化的结合部探讨问题,不仅合作撰文,还一起完成了《方言与中国文化》一书。地名学涉及语言、历史、地理等诸多学科,地名研究更是需要多学科参与和协作。今江西地名研究微信公众号征得周先生同意,陆续推送该书第五章“从地名透视文化内涵”各节内容,我们除分享该书的精彩内容外,更希望在今后的地名研究中把这种学科融合和交流持续下去。


地名层次和文化层次


周振鹤,1941年生。师从谭其骧院士,1983年获历史学博士学位,为我国首批两名文科博士之一。现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学术兼职有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行政区划与地名学会行政区划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等。 主要从事历史地理学的研究,并旁及地方行政制度史、文化语言学、近代新闻史以及中外语言接触史、海外交通史和地方志等方面的研究工作。代表作有《西汉政区地理》、《体国经野之道》、《方言与中国文化》等,在《历史研究》、《方言》、《中华文史论丛》等国内外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在《读书》等刊物上发表学术随笔数十篇。

游汝杰,1941年生。现任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吴语研究室主任、中国语言学会理事。先后担任过《语言学与现代汉语》、《语音学》、《汉藏语系概要》、《专业英语阅读》、《吴语概论》、《现代汉语研究》等课程的教学工作。主要从事汉语方言学、社会语言学、文化语言学方面的研究,代表作有《方言与中国文化》、《中国文化语言学引论》、《汉语方言学导论》等,在《中国语文》、《方言》等刊物发表论文三十余篇。

一个地区的居民成分及其文化类型的变化往往在地名上留下痕迹。其结果是不同类型的地名在同一个地区形成不同层次的积压。一个地区的地名的历史层次可以跟文化的历史层次相印证。


中国南方的地名大致可以分成三大层次。第一层次,即底层,是古越语地名,所代表的是古越族文化;第二层次,即中间层,是南方方言地名,所代表的是带有浓厚地方色彩的南方文化;第三层次,即表层,是北方书面语地名,所代表的是以北方为基地发展起来的正统文化。底层地名已在第六节详细讨论。表层地名即全国古今统一使用的地名通名,如山、水、湖、泽之类,其义自明。这里着重讨论中间层地名。


在南方地名中为数最多的是中间层地名,亦即方言地名,这些地名所指的都是些小地方,很少见于明代以前的文献著录,但是在现代大比例尺地图上却大批大批地出现,其分布地区往往又相对集中。以下先讨论具有典型意义的地名通名“洋、寮、磜、圳”,同类的常用通名还有:澳、岙(坳、垇)、尖、嶂、崠、厝、坪、埔、輋、埕、濑、坞、冲、坑、畈、垴(脑)、陂、嵊、坎等等。



1“洋”字地名


“洋”或写作“垟”,用于南方许多小地名中,表示山间平地,也表示田间。“洋”的古义之一是广大。《诗·大雅·大明》曰:“牧野洋洋”,描写牧野一带(今河南淇县一带)田野宽广。南方尤其是浙南和福建到处崇山峻岭,缺少大块平原。北方移民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找到山间平地耕耘种植,生息繁衍,于是就把这样的平地称作“洋”,将“洋”字变作方言地名通名。《明史·刘基传》载:“初,基言瓯、松间有隙地曰谈洋,南抵闽界,为盐盗……会茗洋逃军反……”。近代由于“洋”字从水,方言区的人觉得用它来指平地似不妥,遂改成“土”字旁,变成“垟”(主要是浙南)。“洋”字用作“田间”义最早见于宋元时代的戏文初期作品《张协状元》:“小二,去洋头看,怕有人来偷鸡。”这里的“洋头”就是“田头”的意思。“洋”字的这个意义至今仍沿用于温州方言。(①这个“垟”跟古汉语中的“垟”(本义为土精,见《玉篇》;或土怪,见《史记•孔子世家》)无涉。)




九山书会才人编撰,胡雪冈校释

《张协状元校释》


明代以前著录的“洋”字地名很多,略举之有:北宋的倚洋(今福建德化)、元代的茶洋站(今福建南平);沙洋(今湖北荆门);明代的柘洋、蒋洋(今福建福鼎)、洋望(今浙江泰顺)、、杉洋镇(今福建宁德西)、宁洋(今福建永安南)、平洋山(今江西上饶西)、后洋(今福建永安南)等。历代(包括现代)“洋”字地名分布的北缘境界是:浙江的临海、仙居、遂昌;江西的贵溪、南城、宜黄、新淦、新喻、分宜、萍乡;湖南的醴陵、安化、新化、武冈。参见图5—7。湖北荆门的“沙洋”作为例外处理,未入图。



 

2“寮”字地名

   

方言地名用字“寮”是小屋的意思。寮字用作屋义最早见于宋代,如陆游诗句:“屋窄如僧寮”、“小窗寂寂似僧寮”。“寮”字用于“僧寮”义仍见于某些南方方言,如温州方言词语:“和尚寮”、“师姑尼寮”(尼姑庵)。宋人朱辅《溪蛮丛笑》说山瑶居“打寮”。现代瑶语勉话称房子为Pjau3,湘西苗语称房子为Plщ3,语音跟汉字“寮”的上古音*liaw(来母宵部)相近。也许古代南方汉人所居的“寮”跟山瑶的“打寮”有关。


明代之前著录的寮字地名比较罕见。见于现代的寮字地名则很多,如:浙江青田的船寮、黄寮,永嘉的岩寮、田寮;江西瑞金的中茶寮、王思寮,信丰的夫寮下、田寮山;广东大埔的高寮、田埔寮,饶平的许厝寮、红港寮;福建闽清的里寮、诏安的下寮(甚至厦门市区内还有一条小巷称夹板寮);湖南慈利的麻寮铺、湘潭的寮百港等。其分布地区的北缘是:浙江的永嘉、武义、遂昌;江西的上饶、南丰、赤平、泰和、遂川;湖南的桂东、宜章(参见图5—7)。



3“磜”字地名


这个地名用字浙江、福建多写作漈;江西、广东多写作磜或;湖南写作际,各地也有混写的现象。漈、磜两字不见于《说文》,似是后出。漈字《玉篇》释为“水涯”;磜字《篇海》释为“阶砌”。地名词“磜”(或写作漈、


见于明代以前著录的“磜”字地名有:南宋的磥磜金场(福建宁北);明代的大漈(浙江云和南)、漈门(福建永泰西南)、龙漈山(福建连江县北)、潭飞漈(福建宁化南)。见于现代著录的“磜”字地名举例如下:浙江文成的百丈漈、永加的白水漈;江西宁都的上磜、磜头脑;湖南安仁的羊际市、石磜塘,安徽黟县的际村。其分布地区的北缘是:浙江的永嘉、云和、龙泉;江西的玉山、铅山、资溪、南城、宜黄、赤平、遂川;湖南的安仁、嘉禾(参见图5—7)。



4“圳”字地名


地名中的“圳”是“田边水沟”的意思。对圳字的记载最早见于戴侗《六书故》(卷五):“甽,子浚切……按今作圳,田间沟畎也。”



戴侗《六书故》


录于史籍的圳字地名极少,但见于现代的极多,最有名的当然要算广东的深圳了(浙江也有与之同名的深圳),还有浙江丽水的甽岸、永康的圳头;江西进贤的温家圳(最早见于明代)、萍乡的圳口、何家圳;湖南新宁的圳源垌;广东大埔的圳头坑、梅县的高圳。其集中分布地区的北缘是:浙江的宁海、东阳、义乌、兰溪、江山;江西的弋阳、贵溪、东乡、进贤、乐安、安福、萍乡。参见图5—7。



上述地名用字出现年代都在宋朝以后,显然不是秦汉之前南方少数民族的底层地名,而是北方人南下带来的汉语在南方演变成方言后产生的方言地名。它们的历史自然比底层地名要晚些。这些南方方言地名都有自己的分布范围。如上文所举太湖地区的水利地名、浙南闽北的一些地名。又如“畈”(田)和“坞”(山谷)字地名在浙江只用于浙北,不用于浙南(有趣的是“畈”也用于湖南,这使我们联想起湘语和吴语在历史上的亲密关系);而“垟”(田)和“岙”(山谷)只用于浙南而不见于浙北。某一个地区有共同的地名类型说明这个地区在古代一定有共同的文化背景、经济生活和方言土语。因此分析这些方言地名的来源、演变及分布规律无疑对方言区和文化区的划分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方言地名当然不单纯地体现在地名通名上,许多地方直接把方言词搬到地名上去。如广东丰顺的狗牯坑、潮安的牛公寨、揭阳的鸡母墩、梅县的鸭妈坝、普宁的鸡婆石等。这些地方的方言中表示家禽牲畜的性别的词是后置的,雌性的标以母、姆、妈、婆等,雄性的则加上公,牯等字,跟北方的前置恰好相反。这类地名的方言性质显而易见,本书不另作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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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周振鹤、游汝杰

文章来源:《方言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76—180页

感谢周振鹤先生授权发布!

感谢孙尊章、徐敏老师提出的宝贵意见!


本期主编:常宏宇

内容编辑:常宏宇

   审订:张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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